一进阁楼,本以为昏暗的阁楼意外敞亮,镂空花窗被人依次推开,窗外阳光满满洒进来,屋里微尘飞舞,暖光满室,连常年埋没于阴暗的书架都散发出勃勃生机。
鹿行空嘴角轻扬,转过一排排书架,想看看窗外的秋光。未料,才转过最后一排书架,便看见靠窗的桌子旁坐着一个尼姑,背影娴静雅致。
她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生怕惊动了她。
尼姑本专心研读桌上的佛经,似乎听到了她的动静,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她面容极美,气度绝佳,如牡丹般色泽明亮,清极艳极。
鹿行空呆住了,眼睛发直,只觉得眼前一亮,恍若半个长安城的瑰丽幽夐就这么轻轻的落入了她的视觉世界。
美人,佳人!长安有佳人,一顾倾人城!武大大、武大大、一定是武皇大大!
这就是直觉,之前不理解直觉是什么,现在她知道了,直觉就是她,大美人,是真龙,注定要腾云驾雾,睥睨天下,就算暂时隐匿王八池子,也有种气息在身上流转,一眼就能看到!
啊,她看过来了,眼眸就像夜空里的月,松上挂的霜,笑起来,弧度是大明湖的波光,要晕了……要糊了……
【贞观二十三年秋,她二十六岁,她十六岁,她望了她一眼,这一望,就是一辈子……当时,谁也没想到,大唐日后两大传奇的初次相遇竟会是在小小藏经阁的二楼,那一天,风跟以往一样和煦,鸟雀跟以往一样在树梢婉转……】
“贫尼明空,不知……行空师父有何要事?行空师父?行空……”
清清淡淡的声音打破了鹿行空的妄想。
“嗯……”鹿行空咽了咽口水,艰难的从妄想场景里脱离出来。
哎,这种以旁观叙事大佬们的过去交集很带感好么?!连她都觉得一加旁白,跟镀了一层金似的,牛比大发了。
鹿行空厚着脸皮给未来的自己也加上大佬标签,给自己脸上贴金。
“行空师父?”
“呃……武……大大,可是唤我?”
鹿行空终于回过神来。
“行空师父,贫尼早已没了过去身份,以往一切如梦幻泡影,你唤我明空就是了,这……大大又是何意?”
美人脸上稍稍露出一丝疑惑。
“哈哈……”鹿行空傻笑几声,“武大大气度高华,词采华茂,高山仰止,行空已经神仰千年了……唤作大大是要竭尽全力表达这种想景仰又怕不够格,想尊重又怕唐突的少女心——”
“啊,对了,师父不敢当,武大大你叫我行空就好。”鹿行空连忙加了一句。
大概明白了眼前的比丘尼是个傻的,呆的,武才人莞尔,“好,此后唤你行空便是。”
鹿行空更是大喜,脑子里不停的刷话题,憋了好一会儿,才蹦出一句。
“武大大、明……明空在看什么佛经,需要帮忙解读么?”
刚说完,鹿行空很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去哦,我哪懂什么佛经?
啊啊啊啊,说什么不好,怎么就说到佛经上去了?
不过……两个尼姑不说佛经,那该说什么……
“好啊,正好我看到一本天竺珍本,因着不太懂天竺语才没看,听说行空在佛经翻译很有天赋,眼下倒是有些地方需要请教。”
说罢,武才人直起身来,往书架深处走去,要去拿她之前见着的佛经本子。鹿行空一愣一愣的,跟在她身后找经书。
“好像叫《大云经》,有好多地方过于晦涩,少有僧侣解释这经,我看它注解稀少,只好先放着了。”
武才人躬身往书架上翻找,翻找途中,尘烟四起,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啊,原来美人连掩袖咳嗽都有几分风流之态啊……
鹿行空狠狠甩了几下脑袋,有些唾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应对这大云经佛理才是正经事呢!她根本不会!不懂硬是装懂,这种人一旦被戳破了泡沫,绝对会很惨的!鹿行空决定还是说实话。
“咳咳……明明空,其实吧,这个……佛经翻译……我就,不太会……”
“什么……你刚说什么,抱歉,刚刚太小声了我没听太清……”
武才人从灰扑扑的书架探出头,似乎真没听明白。
“我刚说,大云经,其实不怎么——小心!!”鹿行空尖叫一声。
“咯吱……”顶上横梁似乎因年久失修,恰巧对着武才人落下。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似乎就在一瞬间。
鹿行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身体素质,身体飞扑了过去,将武才人推开。
“轰隆!”
横梁倒下,书架倒塌,楼顶上黑瓦散落,四溅而开,溅起尘烟!
藏经阁塌方了!
“武大大!”
鹿行空挣扎着从残骸里爬起来,慌里慌张的抓住眼前武媚娘衣角,一脸心伤,不是吧,美人该不会是伤到了?要是伤着了怎么办?大唐的未来怎么办?“武大大,你没事吧?”
武才人一抹脸上的灰,拉住人。
“我没事,倒是你,你脚怎么了!你不先看看你自己什么情况吗!”
“嘶!”鹿行空这才发现她虽然推开了武大大,可左脚被倒塌的书架给卡住了,疼得冒冷汗,咽喉因着刚刚大声喊叫更是伤上加伤。
鹿行空喘不过气来,本就虚弱的身体这么一大动作,气血一亏,昏了过去。
鹿行空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她正躺在昨天醒过来的那张破床上。
只不过比昨天不一样的是,她床边多了一个小光头。
“行空师姐!你醒过来了?太好了。”行雨捧着脸欢快的说道。
“行雨……”
“刚刚行德暗地里说你是灵识堕落,沾惹了不详呢,到藏经阁走一趟,藏经阁就塌了。”
“我觉着这不对啊,藏经阁塌不塌和师姐有什么关系呢?师姐还救了人呢,这说明啊,师姐和藏经阁有缘,注定要去那一趟救明空,对了,刚刚明空还守在这儿,一直等到妙生师父处理完伤口才走的。”
鹿行空瞧着一脸正经的行雨,头都大了。才来这里两天,就受了两次的伤,这不叫有缘,叫犯太岁。不过往好处想想,她是救了未来的武则天欸,拯救了历史欸。
神清气爽!
待到一大碗药再次端在她嘴边的时候,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来的鹿行空又蔫掉了。
“这药……”
“妙生师父给的药方,现熬的,正好你醒过来药就好了!”
鹿行空勉强喝完,一呼气,一嘴的药渣味。
她苦得伸舌头直嚷着要灌茶水的时候,行雨手疾眼快的将一枚栗子糖塞她嘴里。
“喝完药就喝水,药效要坏!”
甜甜腻腻的栗子糖瞬间缓解了鹿行空的不愉快,她总算有闲心一搭没一搭的陪孩子闲聊。
“这糖挺好吃的,哪里买的呀?”
“布政……坊的言记铺子吧……”行雨绞劲脑汁回忆,“我不太记得了了。”
“咦?长安城里买的?”
“对啊,托徐橙哥哥带的,每次轮到他来巡逻我们寺的时候,会偷偷给我一小袋,还有寺里师父出去的时候,也会悄悄帮我带糖果的,不过不能次次都麻烦,会被师太发现的。”
“这样啊……”鹿行空悄悄地问,“采买米粮菜油什么的师父原来可以出去么?”
“不用出去采买啊,內监大人会送食物布帛过来。”
“那行雨啊,寺里师父们是怎样出寺的呢?”
“领了令牌就可以出去了,不过最近‘捉鬼令’居多,没人想领这个令,出去帮我买糖的机会都少了……”
“……”鹿行空。
等等,‘捉鬼令’又是个什么东西?
正在这时,推门声响了,却是武才人走了进来。
“行雨小师父,天色晚了,暮食快过了,刚刚慧云师父还说,要提前收拾小食堂呢!”
行雨‘啊’得叫了一声,急急忙忙赶了出去。
“行空师姐,明天我再来看你啦!我要去暮食了!”
看着风风火火活力十足的行雨,武才人倒是一笑。
“还是个孩子啊。”
“行雨也才十一嘛,在感业寺里,大家都看着她长大,人又乖巧活泼,师父们都宠着她,可不是个孩子嘛。”
鹿行空回了一句,咦,感觉她能和武大大正常对话了呢。
也是。
经过这么轰轰烈烈的藏经阁事故,头回见到历史名人的兴奋总算沉淀了下来。
“十一岁啊,”武才人感慨颇多,“我十四就入宫了呢,想想也过去十二年了。”
鹿行空瞧着美人脸上那一瞬间的落寞,仿佛这一丝落寞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忍不住开了口,“武大大喜欢那十二年的生活吗?”
“嗯……不好也不坏,宫里有蛮多文史典籍,可以随意翻阅,这是一桩好处,只是,如果不是没其他事情可干,又哪来的时间去读寂寞书呢……”武才人淡淡说道。
“翻阅典籍也很好啊,指不定未来哪一天就用上了!时光总是不负用心过日子的人。”鹿行空眼睛发亮的看着她。
“是吗?”
“对啊,对啊,武大大现在正值盛年哪,又那么美,前景肯定光明……”鹿行空突然住了嘴,是啊,正值盛年,女人最美好的二十来岁,身材容颜达到了巅峰,却是在寺庙里。
“不说这个了,我给你送了药粥,再耽搁就冷了。”武才人笑笑,摊开带过来的食盒。
鹿行空捧着瓷碗,慢慢的喝,脑子里还在想着武媚娘的话,她瞧着武媚娘的脸上一片安详,可是想想未来的她干出来怎样一番成就,就明白现在的她根本没有她表现出来那么淡然。
鹿行空炽热的心稍稍冷却了,现在这个时间点的武大大正处于最低谷的时候,她又不知晓未来,怎么可能知道以后自己会东山再起?
对于她来说,可能进入感业寺这三个月,便意味着人生早已成了定局,一眼就看穿了余生吧。
才刚刚盛开的花,如何就落到古佛青灯为伴,半生凋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