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渐起,有些许清凉。鹿行空没有睡,静静地驻窗而立,偶尔看看窗外。
也不知道这样的夜里有多少魑魅魍魉在蠢蠢欲动。
将无形种子以白骨为媒介种入人体内,要实现这手法,各个条件都极为严苛。白骨不是普通的白骨,这跟那一百二十四位宫妃生前布下的阵法有什么关系?又是哪一位高手居然能将白骨嵌入茶壶而不伤半分阴气?有这样的冶炼技术,又何必龟缩在区区一个寺庙里?
那些可怜的宫妃们,最后是不是真的得偿所愿?真的没有为他人作嫁衣裳吗。
正想着,明空披着薄纱推门走了进来。
“见你房里还亮着灯,我就过来瞧瞧你了。”她随手按了下行空僵硬的肩膀:“怎么愁眉不展的?是不是案子又遇见困难啦?”
鹿行空有些不自在地扭过肩,点了点头:“对啊,很多事情我搞不明白。”
搞不明白人要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都是同类,都是皇权下的韭菜,为什么他们轻而易举地选择要了同胞们性命?
隋炀帝都没了,居然还有人惦念皇帝的妃子们有没有殉情。
同住在寺里与青灯相伴,一样的悲惨,一样的凄凉,还有人视他人肉体为花肥……
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时,鹿行空的手上,忽然落上一片暖意,垂眸一看,是明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慢慢来,不急。”
鹿行空捂住脑袋:“哪能不急呢,那四位僧尼危在旦夕,还等着救命呢。”
“她们这病,你是不是有什么猜测?”
鹿行空颔首:“没错,我有些想法。我怀疑这次案件跟三十二年前的那次很像,有人想要获取她们绝望的果实,故意将人逼入了绝路。”
“是吗?”明空听了后惨淡一笑,“原来还有人稀罕我们的绝望呢。”
“别担心,”鹿行空心头一震,猛然听到明空语气里无尽的悲哀,忽然头脑发热起来。
“别怕,这不是天灾,不是意外巧合,是人祸!是人为制造的绝望,我们直接去收拾掉那些制造绝望的人就行了!”
世上多的是为追求力量不择手段的人。
鹿行空心里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勇气,她要去探一探第一晚那个黑衣人消失的地方,她要找出那只老鼠的窝。
明空见她情绪又开始亢奋起来了,有些无奈的道,“你倒是稳重点啊,别想一出是一出,凡事要谋定而后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懂吗?”
鹿行空说,“迟早要去趟一趟的,早点去,说不定能救回那四位尼姑的性命。”
“再说了,我当然不是自己一个人去,得拉上沈将军。”
现成的帮手在,傻子才孤身潜敌营!
说到这里,明空忽然眉头一皱,提醒道:“行空,你小心些沈将军。”
鹿行空诧异,“为何,那不是圣人的亲信吗?”
明空有些无奈的说道:“我不觉得寺里那么匆匆一面后,圣人就会派沈将军这样的三品武官过来。他顶多传个话,让七品护卫留意我,多关照一下。万万不会亲自过来的,而沈将军能借由此事,在感业寺盘桓这么久一定有所图,你和他走得近,要小心。”
鹿行空心里一凛,郑重点了点头。
这是明空第二次提醒她,鹿行空相当信任这些提醒,毕竟她早就知道明空的敏锐之处。
明空满意地掖了一下袖子,温和道:“你早些休息。”
“那一批受茶壶影响的僧尼们,白日里我已经一一去拜访过了,经过大殿昏睡这么一遭,她们好像彻底摆脱了茶壶的影响,就跟我一样。你已经救了很多人了。”
这话说的,熨帖极了。
鹿行空今夜的失眠症不治而愈。
第二天早晨。
窗外鸟鸣声声,一听就是个艳阳天,鹿行空立马决定找沈文宣召集一批人手陪她去搜查柴房。
要快,要狠,要猝不及防。
没想到刚出门,便看见后殿僧房处热闹烘烘的,本不想理会这种热闹的鹿行空刚抬起的脚不甘不愿落下了。
她看见了,秋察卫那标志性的青色官服。
“沈将军?发生什么事了?”沈文宣带着一支护卫,直接围了一间僧房。
“押下!”
这地方还真是熟悉,前不久鹿行空还来过这里。
韦昭容尖利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你们谁敢动我!我是先帝的昭容!别过来!不许过来——”
鹿行空不解,为什么要抓韦昭容?这也太突然了。
沈文宣背手而立,慢条斯理道:“因为有人报案,韦昭容聚众密谋潜逃出寺,为此不惜谋害十几位僧尼。”
“人证在那呢。”
鹿行空抬头看过去,行德瑟缩在角落里,眼里怨毒和恐惧交织。
前方,韦昭容背部晕出了鲜红血迹,这是因着强行拉扯被卫兵用佩刀打出来,羸弱的女子抱头哭泣,嘴里一直在喊冤。
鹿行空咬了咬唇:“行德之前在我面前告过一回了,我以为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该如此待人,沈将军以为呢。”
沈文宣偏过头,“嗯?”
“再说了,韦昭容同样被白骨茶壶所害,大殿案子发生时,她同样受到了袭击。我不觉得她跟这件案子有关。”
沈文宣俊美的脸庞掠过一丝不悦:“也许是贼喊捉贼。”
“天下还不至于出这样的蠢贼,有暗害十多位僧尼的手段,却蠢到搭上自己性命。”
“苦肉计罢了。”
“娇生惯养的深宫妃子哪里受得了这么重的伤痛?就为了一句‘想逃出寺’的空口白话?”
这一通话赶话呛过来后,沈文宣像是才意识到鹿行空的不满,慢慢瞟了她一眼:“你觉得韦昭容是无辜的?”
“不,没说她无辜,”鹿行空垂眸温声道,“就是出家人心善,见不得人活生生屈打成招,要是后头都是这样的情况的话,还请沈将军告知一声,贫尼宁愿出寺和长孙娘子赏花吃茶去。”
沈文宣脸色未变,甚至还温和地笑了笑,像是包容一位天真不知世事的孩子,了然道:“原来如此,行空法师心怀慈悲,不愿冤枉任何一个无辜之人,这样吧,那韦昭容就暂时拘禁在僧房里,审讯就交给你了。”
“本官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不过是急于追踪背后真凶罢了,还望行空法师别多想,毕竟人命关天哪。”
沈文宣朝大殿的方向点了点下巴,轻声说完后转身走了。
鹿行空叫来大夫,给韦昭容包扎敷过药后,才出面见……哦不,审讯韦昭容。
“谢谢。”
一直哎哟叫唤,根本忍不了疼痛的女子强撑着坐起来,庄重地施礼道谢。她看向鹿行空身旁的秋察卫时,还有些恐惧。
这次审讯,沈文宣没出面,只叫自己的下属过来记录,意思是完全将审讯责任全盘推给了她,想让她翻个小小跟头稍稍惩戒一番。
要是什么都没问出来,估计会嘲讽她心善给得不是地方。
而实际上她已经问过一次了。
“又见面了,了空。”
韦昭容顺着眉头,眼睛盯着纱帐上的线头,只顾着抽冷气。
鹿行空随手拿起新换的铜茶壶,翻出一个杯子,倒了半杯一饮而尽。
“我第一天来寺里的时候,接到的是十六人的报案。而实际上搜出茶壶有问题的僧尼只有十二人。也就是说有四人并没有受到阴气侵袭,却也宣称见鬼了,这四人里包括行德举报的行善,近一年来和你越来越亲密的那位——行善。”
鹿行空也不等人反应,慢吞吞说:“那么我可以将整个案件一分为二,一个是茶壶案子,真正危及人性命的案子。另一个便是你所主谋的聚众扰乱案子。”
韦昭容脸色越发灰白,勉强地说:“你说的我不怎么明白,我也是茶壶的受害者啊,怎么就变成另外一件案子的主谋了?我和行善她们一见如故,越见越亲近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
鹿行空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所以我相信你不是茶壶案的凶手。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横加的一手导致整个案子更加扑朔迷离,拖累了破案进度?”
韦昭容沉默不语。
鹿行空:“我去过藏经阁一趟,那本《惧舍论》很不错。”
“你很喜欢翻阅那本经书对不对?”
“经书中有言,迷界有果、因、缘,分为有情世间及器世间,地狱、饿鬼、傍生、人、天,此五等为有情世间;有情的生死流转,又分为生有、本有、死有、中有,依十二缘起而有三世两重因果。欲界、色界、无色界,此三界为器世间;又以成、住、坏、空四劫,支配器世间的生灭循环。若不出世间,世间法不论有情世间或器世间,总是回还不已、无始无终、因果相续、因缘生灭。”
“你真的有出世间的觉悟吗?”
韦昭容突然仰头看她,脸上飞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
“世间法什么的我不太懂,如有一天我能弄懂,便是地狱也是能去得的。”
鹿行空:“谈谈吧,了空,你为什么要联合其他四人群体装病?”
韦昭容长长叹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哀意。
她站起身来,忍着疼痛拉开抽屉,将平日里藏在箱笼深处的胭脂水粉常衣全拿了出来,一个接一个摆在案桌上。
像是排兵布阵。
她慢慢挑起其中一盒胭脂,食指挖了一小块,借着镜子按住下唇,深深一抹,说:“你说,这红色鲜不鲜艳?”
鹿行空静静地看着她的脸着上色彩。
“你明白吗?我从没想过伤害别人,我只想好好活着,想画长安城里最流行最漂亮的妆,想口唇抹上最鲜亮的颜色,想要穿上布衣坊里最时新最华丽的裙裳,想嫁一个玉树临风的英俊公子,然后生一个漂亮可喜的女儿,再给女儿装扮得漂漂亮亮,跟画中童儿一样。”
“她一天天慢慢长大,我就像守护一朵花的开放……”
对着镜子,韦昭容的面容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柔和。
“我会最好的手艺,会调最香的脂粉,会裁剪最有柔软的布料。我珍藏了天竺国的粉,天山上的绸缎……”
明明说着美的东西,语调却越来越哀戚。
“我想要大大方方的漂亮,可是现在呢,我跪在蒲团上,上头是泥塑菩萨,它不用吃不用喝,却要我拜它陪它,而它给了我什么,一盏灯一卷经书,没了。我几乎能看见我下半辈子就这么埋在烟火缭绕里,到头了,一眼见到头了。”
“所以我当然想要逃出去,逃出这里。”
“我找到了几位和我有相同想法,又能保密的人,我跟她们商量好了,谎称自己见鬼了,寺里不安全了,要叫外面的人来给我们驱邪,或者叫我们赶出寺里。等到了寺外再见机逃跑。”
“就这么一个简单计划,我想不出其他复杂有效的计划了。”
鹿行空叹了口气:“所以你确实想要逃跑,但白骨茶壶之事跟你没有关系。”
韦昭容惨笑了几声:“我要有这本事早杀出去了。”
鹿行空陪着她上完妆,重新染了一副好颜色,嘱咐她好好养伤后,才从袖子里拿出了本《惧舍论》。
“你不用去藏经阁读经了,我买了一本手抄本,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