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
茶水上了三四趟,韦昭容……现在应该唤作了空,说了很多,她像是找到了诉说者一般,从日子的艰难,半夜更衣时的惊吓,将鬼魅的身形、声音到每日噩梦的细节都描摹下来,栩栩如生。
“这些日子,我连晚课的精力都没有,早早向住持师太告病静养。结果这身子啊,越养越不行。”
鹿行空安抚了几句,告别了了空。
这次闲谈,她就算问也问不出什么,毕竟对方已经将这轱辘话准备很久了。
见完了空后,鹿行空立即摸到了藏经阁。
经过半个时辰的翻找,她终于在一个很偏僻几乎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地方找到了《惧舍论》。
之前和了空闲谈的时候,鹿行空就已经注意到了,了空说话间引用了至少十一句佛经论点,其中有九句来自《惧舍论》,能让一位不怎么喜欢研读佛经的后妃脱口而出这些句子,意味着她经常翻看这本佛经。
可是鹿行空并没有在了空住处发现任何佛学经卷,也没有任何手抄本。
是什么让了空特意跑到藏经阁读佛经呢——
鹿行空拍了拍封面,上边没有任何积灰,拿到手里反复翻开后,顺便摸厚度,她挑了挑眉,细细从双页夹层里找了找。
果然,一枚发黄的符咒静静地夹在里边。
已经对符咒颇有些了解的鹿行空:这画上去的咒语,看上去很眼熟啊。
随后,鹿行空抖了抖佛卷,整整从夹层里边抖出五张一模一样的符咒。
回到僧房时已经是晚课后了,她正要去找明空谈谈文史说说古今,没想到率先碰见慧真在门口等着。
“行空,你可算回来了!”
慧真脸上带着心急火燎的忧色,像是等了很久又怕出去找,错过人回来。
“出什么事了?”
慧真喘了口气急道:“僧尼们忽然昏迷不醒了!你不是已经拿走了那些惹祸的茶壶吗,怎么还会这样?”
事情要从下午酉时说起,当时所有僧尼都在大殿晚课,因着阴邪之物作祟,但凡能下床的僧尼们都拼了老命亲自到殿上佛前虔诚诵经,以求驱逐身上阴气,还来安康日子。
要知道平时,多得是僧尼推说身子不爽利,怕佛前失仪,晚课能逃就逃的。
自从鹿行空的传奇佛色光子一出,让所有人看到了实打实的佛门力量后,僧尼们甭管向佛心虔诚不虔诚,面上是做足了的,一次不落地念上了。
今天的晚课就是如此,僧尼们不少,住持师太见机会难得,兴致来了,给所有人重新温习了一遍经书,甚至允许僧尼们问辩。
没想到途中,有一僧尼忽然倒地不起,师太还以为是睡着了,差点动了怒,直到接二连三有僧尼倒下,才发觉事情不妙。
而倒下的僧尼全都受过白骨茶壶侵袭。
鹿行空猛然意识到这其中包括了明空。
糟了,没想到任务出了这么大岔子,前头刚放下的话可往哪里搁啊。
寺内大殿烛火高照,灯笼亮堂,如同白日。
僧尼们没有被送入各自僧房,而是临时安置在席子上。鹿行空一来就立即找到了明空,她翻开眼皮,把完脉,发现身体暂无大碍后,好歹松了一口气。
这才定下心给剩下昏倒的十三位僧尼看过,其中四位僧尼心率极高,脸色灰败,看上去有当日王婕妤之相。
“对了,还有王婕妤!”
以王婕妤现在的身体状况,估计想来参加晚课都来不了。
“王……怀恩现在怎么样了?”
鹿行空话刚问出口,一位尼姑慌慌张张闯上殿来。
“不好了,娘娘殁了!”
……
再次来到王婕妤僧房门口时,鹿行空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香味里夹杂着腐败臭味,比之前更浓烈,像是一下子爆发到了极处。
王婕妤的面容皱巴巴,白斑密布,无半点紧致,跟七老八十的老妇人一般,整具尸体像是被什么抽干了,肉体干瘪,骨头像是被白蚁腐蚀过了一样,稍稍搬动便一声脆响,折断了。
鹿行空手忙脚乱退了好几步,见周围人要么皱眉忍耐,要么恐惧回避,并没有注意到这一茬后,眼疾手快的上前继续检查尸体。
这一查,还真发现怪异的地方。
王婕妤的心口上有一圈红印,大致像是六边形,边角呈放射状,中央颜色深红近乎黑。
这六边形恰恰就在心口正中,极其特殊。
莫非是什么武器造成的压痕?可是又有什么武器是这种奇怪的形状,能造成什么伤害呢。
鹿行空想了很久没有什么头绪。
过了半个时辰后,寺里请来的大夫也到了,鹿行空守在一旁看着,那大夫是宫中退休的御医,有几分真本事,寺里老熟人了,平日感业寺里谁有个头疼发热的,都是请他来。
老大夫颤颤巍巍给十三位昏迷的僧尼看过,念叨了几句什么‘心怯气虚’‘邪气逆流’‘气顺了即可’‘当以菖蒲、远志、二茯、白术加麦冬调养’之类的。
待抓了几副药方,煎了喝了,几位症状比较轻的僧尼顺利醒了过来。
她们醒了之后,脸上并没有什么疲色,行动间也没甚迟缓后遗之症,反而个个说神清气清,比往日状态好多了。
之后一批醒过来的僧尼则同以往状态相差不大,看上去仍旧病怏怏的。而另外四位比较严重,一直昏迷不醒,老大夫几副药剂下去,并没有什么好转。
明空是属于第一批僧尼,醒过来后,她不慌不忙,跟着帮忙安置其他病重的僧尼们。
这一夜,王婕妤死去,十三位僧尼受到不明攻击,整个寺里烛火乱晃,僧尼们惊惧不安,整座寺院气氛越发紧张。
越是未知的东西作祟,越引发人的恐惧。
鹿行空一直在安抚她们。
“之前我已经查过了,你们住所没问题。受害的都是茶壶有问题的,我会继续查明原因的,大家不要慌!”
……
一直到天明,鹿行空才回到自己房间里小憩,她挪动着身体,往床上一躺,跟咸鱼没什么两样了。
说起来,韦昭容也是‘茶壶十四组’之一,却和明空一样,是轻症。
明空是因为用惯了旧茶壶,新的一直搁置在那,很少拿来喝水用。再加上她平时不是在殿堂诵经,就是在藏经阁,很少待屋里,跟茶壶共处一室的时间也很少,所以受邪气侵袭很少。
那韦昭容呢?
要么是她早就发现茶壶的猫腻,有意不动声色,要么是主谋,为避免怀疑,不惜将自己也打上受害痕迹。
鹿行空脑海里乱乱的,各种猜测都有,心烦意乱下,她根本睡不下,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出门转到隔壁去了。
明空正在清扫院子,见行空来了,便放下手中扫帚,亲自烧茶待客。
鹿行空连忙按下:“别多忙,我不过来坐坐而已。昨日才出了事,你多歇歇。”
明空安抚鹿行空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你才是忙上忙下,一晚没睡,眼底都青了。”
说罢,又道,“我也知道,你要没什么头绪,就算催你睡觉去,你也睡不着。”
“是啊,那白骨茶壶的事,抓不到任何线索,实在是太难了。”
明空捞了一件披风,为她披上后温声道,“我说说当时的感受吧,说不定以后你能找到什么。”
鹿行空连忙集中注意力听。
说到当时昏睡前的情形,明空用了一个词。
“沸腾。”
当时心跳忽然跳了很快,像是有什么东西促使它加速跳动一样,又感觉像被什么煮沸腾了一样。
明空意志很强,就算忽然心跳加速,她也没有惊慌,自行缓和呼吸,想要身体平静下来。
这个过程持续了二十息,她才力有所不及,无力缓和,昏迷前的一瞬间,又有一种心脏耗尽了最后一股气,不甘不愿消退,好像那股催动心飞速跳动的气就是被茶壶沾染的阴气,它因沸腾反而被煮没了。
“就算不看大夫,我醒来后也应该不会有事的。”明空很肯定地说。
这种体验着实奇特,其他僧尼的说辞都是感觉身体忽然一烧,脑袋一昏,人就无知觉了。
那四位症状严重的僧尼明明昏着却心率极快,莫非受白骨茶壶的阴气侵袭越严重,给心脏供应的能量越多?
“咚!”一声响打断了思路。
鹿行空抬头,却是明空提了个小竹筐放在桌上,利落地从里边取出一只亮橙橙熟柿子。
“这是沈将军送来的,今年刚收上来的贡品,很甜很好吃。要不要尝一个试试?”
清香扑鼻,颜色鲜艳,看上去很有食欲。
鹿行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伸手接过。
清甜的果汁咽下后,整个昏昏沉沉的脑袋喜悦了几分。
“你呀,别一味的想着案子的事,总要喝口水,吃点饭,轻松点才好。”
鹿行空含糊地点了点头,确实,这两天压力有些大了。
“来,我送你回去休息。”
被强硬而不失温柔的架回屋后,鹿行空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很快呼吸平缓地睡了过去。
等两个时辰后,她熟睡中醒了过来,已经没了重重高压,神清气爽。
她从床上翻身而起,案几上黄橙橙的柿子卧在竹筐里,特别温馨。
是明空放进来的吧,估计看出来自己很喜欢吃了。
想到明空,鹿行空忍不住心里嘀咕,难怪后来高宗李治得了偏头痛后根本离不开武则天,这也太治愈了吧。
鹿行空随手拿起一个,嗅了嗅果香,随手抛了抛,亮橙橙的果子在空中滞留了一瞬。
果蒂掠过眼帘,鹿行空一顿,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