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行空问过丫鬟方圆后,特意去看望了一下王婕妤,也就是怀恩。
禅房内药味浑浊,和各类香料混杂在一块,一股怪味,令人作呕。对方躺在高床上,脸色青白,颧骨突起,形容枯槁,表情扭曲,似是时时刻刻痛苦不已,完全想象不到人一年前怀恩还是金步慢摇美艳动人的皇宫妃子。
至于下半截身子,埋在被子里,看不出端倪。已经大夏天了,还盖这么厚,也不怕捂出疹子。
鹿行空强忍住不适感,走上前,随手拉下厚厚的棉被。
饶是已有预感,还是被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吓了一大跳。拨开被子时不小心触碰到了王婕妤的肌肤,她手指不由一缩,触感冷冰冰的,完全不像是活人。
方圆见了鹿行空这些孟浪的行径,张了张口,最后也没有多说,熟练地重新掩上被子,默默叹气:“主子已经七日无法进食了,每次强行喂些参汤,都会吐出来。”
昔日的美人王婕妤躺在床上如死尸一般,只有眼珠子的颤动,才有了点活着的迹象,整个人触目惊心,身体遭遇折磨的同时,精神仿佛依旧深陷噩梦之中。
这真要是人为,幕后之人大概恨极了她。
鹿行空不解,这人进了寺庙,算是大半辈子的命运已经定了,都是一根藤上地蚂蚱,她从哪里惹来这么大的怨恨。
难不成是寺外的人?
走出王婕妤的院子后,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鹿行空身子一歪,往旁边摔去。
慧真眼疾手快拉住她,关切地问了一句。
“行空,你没事吧?”鹿行空猛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无事。”她下意识掠过一眼脚边,绊住的好像是白森森骨头,上边缠了绿藤蔓,仔细看了一下,又消失了。
来寺的马车上,沈文宣曾给她翻阅了这次案子案卷,里边内容相当简略,并没调查出明显线索,占大头的信息还是受害尼姑们个人档案,人物关系,除此之外七零八落,找不出共同点。
这个年头,但凡找不出线索,就要往鬼魅妖孽上甩锅了。
以沈文宣的话来说,找她就是看中了她身上的传奇佛色光子,请过来当人形护身符的。
真要能办妥案子倒指望她不上,真当他们正儿八经的官家人吃干饭的啊。
“怀恩被鬼魅缠上后,人不人鬼不鬼的,着实吓人,抱歉事先没提醒你。”
沈文宣略有些关切地说:“如今天色已晚,不如沈某护送你回去休憩如何?”
鹿行空摇了摇头,谢绝了沈文宣的陪同,直接开口让慧真领着她前往预备的禅房休憩。
路上,没了官,只剩下行空跟着后,慧真身体的紧绷感立即少了很多。
鹿行空步伐也跟着慢了下来,闲下心看看深蓝透紫的夜空,微光下高高翘起的寺檐,隐隐绰绰的巨木,语气颇为沧桑地感叹:“都说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可咱这寺却和平常的山寺不一样,托了皇家的贵气,到底一年比一年强,这新移栽的菩提树比之前茂盛许多,像是凭空增添了百年光阴。”
慧真缓缓道:“阿弥陀佛,众比丘尼虔心颂佛,诚感佛心,才得圣人庇佑。”
“是啊,圣人庇佑,以后要是每年太宗祭日,圣人都过来一趟,就不是寒暑不知年了。”
“一年又一年的,这日子啊,数着过的话,分明无聊又漫长。本就与佛无缘的那些比丘尼们哪里能熬得住?”
慧真嘴角微动,刚要开口,鹿行空便自顾自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这寺里的比丘尼都不是自愿礼佛的,大部分的呢,都多多少少不由己啊,您瞧那方圆,不过是王家送来的丫鬟,识不得几个字,平日里能将佛经一字一句跟着念顺都勉强,不知,不觉,不动,再怎么香火熏陶,也只是在干伺候主子的事,哪里知道佛法的精深微妙。”
“这不由己的人多了,少不得惹出恩怨是非来。”
“慧真师姐以为如何?”
鹿行空适时抛下话头,余光一味察看慧真神色。
净慈师太不怎么管事,大小事务都交给了慧真打理,她可不信,寺内的暗流涌动,慧真当真毫无察觉。
“阿弥陀佛,你果然是有慧根的,看得明白。”
慧真唱了一句号,语气竟然有几分赞许之意。
鹿行空:“你也觉得怀恩被卷入了上边的谋算中?”
慧真秀目吃惊地睁大,“怎么会?哪有什么是非谋算?”
“贫尼一心向佛,得佛祖保佑,这才鬼魅莫得近身。”慧真镇定地说道,“那些被噩梦魇住的,全都是平日里性子散漫,不诚心念经的。要是寺里所有比丘尼都能静心礼佛,经不离口,珠不离手,怎么可能让鬼魅趁虚而入,遭此劫难?”
“是……是这样啊。”
原以为慧真赞成的是底下僧尼勾心斗角,没想到人家想的是都怪僧尼不安心向佛。不愧是净慈师太手下第一助手,别的不说,向佛心够虔诚的。
鹿行空无奈略过这些,只略略提了一下寺里内外日常。
重新回到寺里禅房,整个房间大不一样,住宿条件比一年前要好太多。屋子宽敞,两面开了新窗,铺盖是半新,特意洗过、晒过,干燥暖烘,其他物件漱盂、佛尘、香帕一应俱全,书案上还搁着纸笔灯烛之物。
晚课钟声响过之后,鹿行空歇脚后,立即站起身来,往左边一拐,朝熟悉的房间走了过去。
果然。
隔壁就是明空的厢房。
明空的厢房全方位被刷新过,新糊上的墙纸画了寥寥几笔水墨画,看上去简明高雅。还没等她敲门,门忽然开了。露出一张许久不见明艳照人的脸庞。
她笑着说,“可是行空?我就猜你一定会过来。外边夜凉,进来吧。”
橘色灯火下,女子身形消瘦却挺拔如松,漆黑的眼珠望了过来,褪去了脆弱和苦闷,重新从深渊里翻滚出晦涩的汹涌情绪。
这是一支着了偶尔飞过来的火星子,拼命也要趁机燃起来的高烛。
“武则……”鹿行空咽下脱口而出不属于现在的名字,重新拾起理智,“明空,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明空挽过她的手挨着榻榻米坐下,含笑道,“劳你还念着我,好着呢。”
“寺里的日子都差不多。倒是你,我可听说了,和一年前大不一样了。那竹子庙现在可鼎鼎大名了,若不是不方便出去,我真想去看看。”
真重新见到了人,鹿行空心里砰砰乱跳,手脚带出些慌张,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见对方很感兴趣,便胡乱挑了些这一年来的趣事讲了。
讲到兴头上,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了。
明空扑哧笑了一声,“还以为有多大变化呢,结果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总要逗别人笑出声。”
“我能笑出来,对你真这么重要啊?”
鹿行空止住话头,忙道,“当然很重要,笑是最美的表情。希望就在前头了,为什么不多笑笑呢。”
说着说着,明空神色淡了下来,她转头看着纸窗上乐不可支的影子,眸色幽远。
正当鹿行空为这气氛有些不安时,明空忽然开口。
“你知道了。”
“啊?知道什么?”
“案子,还有我的谋算。”
鹿行空心里一惊,发热的脑袋稍稍凉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个,猜到了一点。毕竟沈将军的身份比较特殊,他又安排我就住在隔壁……”
明空扭过脸庞,冷硬地说,“那你怎么看?我上赶着勾引皇上地事。”
“这个……也不用说这么……”
“你瞧瞧,这几个月以来,寺里都传遍了,有冷嘲热讽的,有急病攻心的,明里暗里可不知下了多少绊子呢。你倒是和别的不一样,直接说了‘希望’二字。”
“好像一直一来,你就觉得我能干出什么惊天大事业一样。是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看别人都一样?”
鹿行空心头震了震,是了,就算搭上了李治又能怎样,现在人家武则天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靠他走出感业寺,在她之前,根本没有这先例。
朝堂怎么看,后宫怎么看,这寺里的尼姑们又怎么看,他们会使出什么玉石俱焚的法子,谁都不知道啊。
难不成,寺里的命案也跟明空的谋算有关?
明空身形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她,纸窗上的影子孤独地缩在一角。
鹿行空略微斟酌一下,开口道:“天助自助者,我不觉得帮助自己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有什么错。”
“我也不觉得你会在乎他们的流言,既然抓住时机做都做了,有什么后果一早就想好了。”
明空垂下头,掩袖捂脸,肩膀轻颤。
还没等鹿行空的心提起来,便放下袖子,从袖里抽出手帕,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
“哈哈哈……你果然懂我!”
“没错,我确实不在乎寺里人怎么想的,只要她们没威胁到我。我在乎的是我能不能真正走出感业寺。”
明空语气越来越坚定,“还有,走出寺之前,活下去。”
鹿行空被这气势一激,连忙说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出去的!我一定保护好你。再说了,沈将军请我来寺里,就是为了保护你的啊!”
说明人家李治确实见了一面后,就将人放心上了,一听感业寺发生案件,就遣爱将过来护着了。
出寺的成功率不说达到十成,八成总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