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白马寺,是佛家大本营,佛门中心中的中心,有着六百年的历史。寺里高僧如云,不媚权势,为追寻更高境界,常常封山潜修,不问世事,而每一回寺里僧人出山,往往不是红尘修行,就是天下有重大事件即将发生。
陶落英一袭短打黄袍,轻装窄袖,衣袂上还带着草木尘味,面有薄汗,风尘仆仆,很明显刚从城外骑马赶来,像是有要事要说。
而此刻,阁内众人还沉浸在死亡沙漠的残酷阴影,对萧守道的作死之路忧心不已。唐观一个劲儿勘察地图,忽而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看陶落英:“我们现在出发,就跟在白马寺僧人的后面,很有可能碰到然兄,带他回府。”
陶落英抱着胸,笑着点了点头:“没错。”
鹿行空一听猛然抬头睁大了眼睛:“不会吧,难道……你真打算和白马寺一起前往死亡沙漠?”
陶落英拍了拍衣袖:“萧家雇佣我找回他们的二少爷。既然沿路找不着人,那我就跟着白马寺,直接在终点死亡沙漠等他。”
此话一出,陶容儿花容失色,立马抱住阿姊胳膊,大声嚷嚷,“不行!阿姊你不能去,那里太危险了。”
“要去的话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陶落英食指一弹,敲在自家弟弟脑门上:“你也知道危险哪,那还凑什么热闹?”
“可是……阿姊!你又不在衙门当值了,干嘛要去?”
“我可是要挣钱养家,这一次雇佣,萧家给了这个数!”陶落英伸出五指,摆了摆,“五千金。既能帮到你朋友,还能拿一笔大钱的好事,我也不想拒绝啊。”
“好,不要在耍赖了,继续耍赖,我要生气了。”陶落英摸了摸阿弟的后脑勺,语气极为认真。
陶容儿脸往旁边一扭,不甘不愿息了声。
鹿行空听了眼前一亮。
去西域欸,途径各个名城古都,重走一遍最原始最权威的‘丝绸之路’欸,还有武力值高的白马寺高僧、陶落英跟护卫们同行,这么好的机会没必要错过吧。
“陶姊姊,我也想……”
“不,你不想。”陶落英一口回绝。
唐观和段义互相对视了几眼,心里蠢蠢欲动,直接写在脸上。
陶落英似笑非笑望了过来。
“行了,容儿,我只是过来跟你说一声,顺便吃个告别宴席,午食过后就出发;还有啊,唐公子,你就别折腾了,唐家肯定是不会让你跟去的,要不然长安的望族又闹腾了一个,不安宁;至于你,段义,你这小身板走到半路就得晕,还是好好的待在长安吧。”
至于最后一个,陶落英转向鹿行空,意味深长地说,“行空的话,怎么说呢,时机不对。这几个月,你名气大涨,佛色光子这等隐秘估计也入了上头眼,后面说不定有重要案件交给你办,我就不截胡了。”
鹿行空挑了挑眉,这话说得玄乎,该不会有什么情报瞒着我吧?
不过石镜里的百鬼们还没有解决,与呦呦两年之期的约定还没有圆满达成,确实没有这么多时间去外面游荡,来一场丝绸之路的浪漫之旅。
午后,众人齐聚一堂茶饱饭足,又跟着跑上跑下,西市逛了个遍,收拾完一马车行李后,才恋恋不舍送别陶落英,各回各家。
马车出城,匆匆赶往洛阳,鹿行空竟然有几分怅然,路遥人远,消息难达,要找回萧守道并安然带回来也不知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不过,鹿行空很快就顾不上这点了,一个时辰后,竹林寺山门脚下,她撞上了等待多时的秋察卫沈文宣。
……
感业寺。
山门大开,香烟袅袅,往来皆是素袍比丘尼。重新回到熟悉的地方,见到熟悉的光景,鹿行空神色恍惚,心绪有些混乱。不知不觉中就被领进了主持大院。
她眸光一抬,主座上主持净慈师太手持佛珠,端正以待,不动声色。
鹿行空滑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敛神合掌:“阿弥陀佛,见过净慈师太。”
“阿弥陀佛。”净慈师太面色平静。
跟随在主持师太旁的慧真则目色惊异,心下暗暗吃惊,没想到一年时间未见,这位在感业寺修行多年的尼姑气质大变,简直成了另一个人了。
慧真神色恍惚了一下,都快忘了以前的行空是什么样了,就记得很小就送进了寺里,个头瘦瘦小小,裹在过于宽大的僧袍里,弱不禁风,常年只会读经,怯生生跟只兔子似的,一年前随兄出寺后,还以为会还俗嫁人,没想到……
大概主持师太也没想到吧。
行空依然一袭灰白色僧袍,只是袖袍下鼓鼓囊囊,一身腱子肉,面色红润,目光闪烁有神,比之一年前强壮了不止一圈,名望如日中天,听闻还有传奇佛色光子傍身,威慑百鬼,挽救过融雪菊灾变,又自修竹子庙,绘成的连环简画大受信男信女欢迎,而最称奇的则是自建楚汉争辩会,每回辩论会上屡屡有惊人之言,佛、道、草药、天文、川河、治水、气候、清谈、人伦无所不谈,各路才学之士竞相上台,一些论点连当今圣人都有关注。
念及此处,慧真还无声看了一眼青衣乌冠的沈将军,这位可是皇城秋察卫,能让这位亲自出手请人,可见行空地位不同往日了。
鹿行空不知道慧真此时心里的千回百转,她毕恭毕敬行完礼后,直接将场合交给了沈文宣。
“行空已经请到,还请师太安排。”沈将军微微颔首,低声道。
净慈师太颔首,温声说道,“沈将军多礼了,事关重大,如今寺里人心惶惶,无不盼着能早日解决此事,调查之事,凡有求,寺里悉数配合。”
“只是贫尼年迈,一心奉佛,不通实务。一切就交由慧真了。”说完,净慈向慧真示意了一下,便不再开口,甚至都没再看行空一眼,仿佛正在修闭口禅。
鹿行空看了好几眼,没看出什么来,便合掌告辞,随慧真退出了主持院子。
“沈将军,行空,两位这边请。”慧真和和气气开口,解释道:“最近寺里事繁,又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主持师太精力实属不济,若有怠慢,还请多多见谅。”
“不敢不敢。”沈文宣彬彬有礼道,“某两次三番前来打扰,师太不觉烦恼就好。”
前边寒暄,鹿行空则落后一步,安安静静打量寺内一草一木。
自两个月前圣人入寺进香以来,寺里还残留着迎接圣驾的痕迹,大殿、偏殿、禅房皆有翻修,柱子、佛像重新镀了一层金边,梁上彩绘重新刷了漆,鲜艳明亮,各个禅房换上了足新窗纸,莹白透光,道旁盆栽绿意盎然,推门入房,青铜香炉里竟飘着昂贵珍稀的佛香。
鹿行空轻嗅过佛香后,才睁眼打量。身量足小的尼姑绞着袖子正侯在门口。
慧真捻了捻佛珠,介绍道:“这是伺候怀恩的贴身丫头方圆,怀恩的一应起居都经她手,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先问问她。”
怀恩,一年前还是太宗皇帝三千后宫之一王婕妤,宫装乌发,光鲜亮丽,被迫入寺后,和其他流落寺院的女子没什么区别,只能素衣素食,远离尘世,古佛青灯伴余生,再无自由。
要是能衣食不愁,平平安安也就罢了,可惜但凡有人处,就有是非,有是非的地方,往往鬼魅丛生。
这次,鹿行空被请进了感业寺,就是因着寺里有鬼魅作祟。
这半个月以来,每到夜半时分,木桌无故挪动,藏经阁里经书们发出哗啦啦翻阅的声响,待到提灯查看时,却空无一人。甚至有尼姑还总能听见野兽咀嚼骨头之声,以至于身体盗汗、噩梦连连。醒来后常常惊吓过度,四肢乏力,一病不起。
病的尼姑太多了。
最严重的是法号为怀恩的王婕妤,近几日来被噩梦惊扰,茶饭不思,药石不进,竟然有濒死之象。
找大夫瞧过之后也无济于事,病原不除,根本好不了。寺里这才重视起来,动身报案,未想长安县衙调查几日后,一无所得,而怀恩状态一日比一日差,寺里干脆各路法子齐上,前日请道士上门,今日请旧人镇鬼。
“比丘尼身负传奇佛色光子,想必能镇住寺里鬼祟。”沈文宣请她来的时候这么说。
鹿行空嘀咕:大雄宝殿上香火旺盛的塑金佛像们都没镇住鬼祟,我能镇个啥?更不要说感业寺是皇家寺院,天子进香没多久,地儿都不知道被犁过了多少遍,能混进鬼祟才怪。
不过鹿行空也只能在心里一想,当着沈文宣的面是万万不敢讲出这话的。上有所令,不干也得干。堂堂秋察卫将军已经堵到山门口亲自接了她过来查案,还是警醒点好。
眼前的小尼姑方圆许是被晾在一旁久了,双腿微微发抖,瑟缩成一团。鹿行空心有不忍,请她坐下慢慢说。
“你叫什么名?多大了?跟着怀恩多久了。”
“婢法号方圆,是主子取的,十九了,伺候主子六年。”
“六年?”
“主子闺中时,婢便已经在王家五年了,后来主子入宫中三年,婢未入宫服侍,直到一年前,婢被王家入寺剃度,实则是为了服侍主子。”
啊,忘了,就算是落发为尼的王婕妤也和普通人不一样,有专门为她落发伺候的婢女,感业寺有两成的尼姑都这来历。
鹿行空:“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怀恩异样的?”
方圆:“……大概十三日前,师太半夜里做了噩梦,我怎么叫都不醒,一直梦到天亮才歇。”
鹿行空:“噩梦之前,怀恩有半夜出去过吗?”
方圆垂眼,咬咬牙说:“有。我……不知道主子出去做什么……主子从不让我跟着,请你相信我,我是真不知道。”
“我相信。”鹿行空继续问:“怀恩是最早噩梦缠身的吗?”
沈文宣在一旁补充:“没错。长安县已经上上下下全查过,据涉案十一位比丘尼的证言,怀恩是最早被鬼魅缠上的人。”
听口气,像是已经证实噩梦是见鬼了一样。
鹿行空略有所思,被领进禅房时,还在暗自感叹,她穿越过来就见了鬼,现在依然在见鬼,感性点的话,估计要感叹世事是个轮回了。
只是,鬼王旗被收进了石镜,连带着大大小小九十九只鬼全收了。没了鬼王旗,滋生的鬼怪不成气候,没灵智,弄不出这么大阵仗。
她思忖这次大概率是人为事件。
鹿行空:“寺里水井的饮水有取样验过吗?”
沈文宣知道她的意思,摇了摇头,“没检出致幻药物。香料、衣物、杯盏碗筷都查过,一应日常用物件都没有问题。”
不是中毒。
而巫蛊魇术之类的需要媒介,这类物件想必也已经排查过了,她可不敢小瞧裴县令和沈文宣的手段。
那是什么让这么多人同时陷入噩梦,惊惧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