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的日子波澜不惊过去,直到五月份的某一天,规规矩矩蹲马步开启健身大计的鹿行空忽然醒悟,今天可是唐太宗忌日,当今圣人要在今日前往感业寺进香!
这可是大事件。当今圣人李治在这一天与武媚娘重逢,而后整整一年里时不时互相思念,牵肠挂肚,直到明年同一天,三年孝期满了,这才接武媚娘进宫,进封武昭仪,有了后边的武周时代。
鹿行空回首北望,她仿佛看见了金色帷幕拉开,御马缓缓进山入寺,宫女们高举宫扇,翡翠线穿过玉锦,金光阳光交织成一片,队伍全程无声无息,低调奢华,端庄肃穆。没人会知道这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会在史册上留下了一道痕迹。
鹿行空回过神,继续挑水喂马劈柴画连环画,隔了数条街外的隐秘暗涌就这么抛在了脑后。
小满后,天气早就暖和开来,为了赶在雨季之前收割小麦,聚在楚汉广场的听众们恋恋不舍回去劳作抢收。寺里香客只剩下了些不事生产的官商子代、帮闲和各路宗教教徒们。鹿行空不怎么耐烦应付他们,给那几个挑头的安排了几场祸水东引辩论会后,就出寺游荡了。
刚下山,一辆轻便的灰蓬车打了个漂亮漂移停在她脚边,车尾顺带出一连蓬蓬黄尘细埃。
鹿行空无奈,习惯性整理了一下帽子,腿往上一蹬,跳进了马车。
“我说,你该不会是爱上了‘马夫’这一行吧……”
段义消瘦的脸颊漫上一层红晕,音调上扬,“这不闲着也是闲着!”
说罢,随手甩开鞭子,马车咯噔一下,动了。
“去哪?”
鹿行空扫了一眼不甘不愿的马夫段义,“百秀阁。”
“哦,又是和陶小公子一起饮茶赏画啊。”鹿行空随口应了声嗯。
得了吧,说的你好像真不知道目的地一样,前些天不是张着耳朵听到今儿的邀约了吗。
马车跑了起来,安稳舒缓。平心而论,不故意搞事的话,段义的驾车技术实属不错。
这位夜骁卫编外人自从陶落英离开后,也跟着以养的小鬼遭创实力大跌的借口离开了夜骁卫。
这些日子还和陶容儿迅速熟稔,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
鹿行空闲暇时候提醒过陶容儿不下三遍,小心这个养小鬼的段义,他对陶家姊弟,尤其是陶家姊姊殷勤太过,一看就不怀好意。
可惜,俩姊弟嘻嘻一笑,全然没当回事。
哒哒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朱雀大街上多了许多飞驰而过的驿马,黑色制服沾染风尘,腰间佩刀像是振飞的白鸽,朝皇城飞过。
鹿行空挑眉:“最近城里出了什么事吗?”
段义循着马蹄声张望了一眼,“谁知道呢,那是皇城的密卫,专司四海情报,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接触的。”
也是。
鹿行空放下车帘,听着马蹄声路过各个坊道,进了坊门后,马蹄渐消,人声鼎沸。
“听说没,前天洛阳白马寺钟声响了十六下,寺里僧人要出山了。”
“白马寺封山也有一年多了吧,为啥。”
“为了啥?还不是因为竹林寺搞出那么大的热闹,白马寺也要来长安插一脚。”
“怎么可能?楚汉广场法辩这事,行空大师说了,她只是抛砖引玉,没打算颠覆佛门啊?”
“不过那行空大师行事可真是大胆,交友广泛啊,您瞧瞧那萧家公子跟陶家公……”……
“慢着,先别停在茶馆附近。”
眼看段义要将马车停在百秀阁对面茶馆附近,鹿行空赶紧出声阻止。
没办法,这几个月以来鹿行空算是茶馆闲聊八卦人士口中的风云人物,凡茶客聚集的地方,总会莫名出现她的名字,连带着萧家二少爷和陶家小公子的三角关系八卦。
离奇怪状,数不胜数。
鹿行空怕她露了行踪后又掀起一场八卦,果断避开。
明明她也就发表了二十多场演说,结果感觉被长安人人都认识了她一样,这个年代的圈子就这么小!
要是呦呦在这里,听到这些八卦的话,指不定乐成傻样。
之前她鬼身自由了后,曾一度沉迷于梁祝化蝶、红拂夜奔之类的青春故事,甚至将鹿行空视作女主角,萧然、陶容为男主角,暗地里编排了一大堆故事,稍稍一过问,就摆出委屈脸。
“我也想有个知心郎能全心全意念着我啊,你看看我现在这个鬼样子,这辈子估计不可能了。只能拿你当替代品了,你不会连我的妄想都不满足吧?”鹿行空只好听之任之,并讲了七天七夜‘宁采臣和聂小倩’的故事才将呦呦哄开心了。
陷入回忆的鹿行空嘴角无意识勾起,直到马车停了下来,她才回过神。
刚到百秀阁,果然陶容儿已经在楼阁门口等着,手里提着锦盒,神态亲密地迎了过来,鹿行空顶着段义别有意味的眼神迅速招了招手,上楼避开其他人的注意。
“行空!怎么这么晚才来,等你很久了!”
“这两天通宵达旦,终于画成了‘巧儿传’,你快来点评点评!”
因着鹿行空要教陶容儿画画的关系,两人经常在一块儿怎么琢磨情节走向,怎么分镜创作,怎么改良纸张印刷,关系颇有些亦师亦友。
至于萧守道,这人沉迷于修仙冒险,又出身望族,一言一行均被家族教条所束缚,内心迷茫不已,经常找她这位鸡汤大师劝解,次数多了彼此也就熟悉起来了。
如此,三人经常一起饮茶、赏花、传播理论、收集情报。尼姑、名门少爷、卖花公子,三种不同身份搅和在一起,关系亲密,谈笑风生。难怪众人看在眼里,嘀咕在心里,诸多传言层出不穷。
然而,这次三人聚会和以往不同。
鹿行空添了三道茶水后,没有等到萧守道的到来,反而撞上了前来报信的唐观。
忧心忡忡的唐观一来就朝她抛出了一个惊雷。
萧守道离家出走了。
鹿行空掩下惊讶,虽说前几天会面时已有预感,没想到会这么快。
事情要从去年五月份说起。
太宗在翠微宫养病期间曾下了一道命令,集结长安道、佛、儒、外各路得道高手共五十八人,奉旨前往图伦碛执行一项秘密任务。此后,五十八人音讯全无。
自去年九月重阳,融雪菊之灾变后,圣人深觉长安城内人手空虚,便调动密卫前往图伦碛,欲遣回部分高手,不料,密卫调查到那五十八名高手大概率已经遭遇不测身亡。
唐观:“那五十八人里有然兄的师父智庭道长,然兄和他师父感情深厚,听到了这消息后根本不相信,他要去图伦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那里是死亡沙漠哪,地域恶劣,凶险至极,别说萧家人不同意,我都不同意!”
“萧兄脾性顽固,根本不听劝,一声不响留个信件就走了。”
鹿行空心虚:呃,上次好像给出了随心而动的建议来着……
“萧家现在马仰人翻,到处找人,连我都被叫去问了好几回了,可他们哪里知道我这次是真不知情啊!”
唐观深深叹息,也不知道是因为不被好友信任,还是担忧好友征途。
鹿行空抖了下衣袖,从袖袋里抽出地图,开始比划:“唐公子别急,他走了有几日了?有联系上各个要道城塞主事找人吗?”
从长安到西域,可不是途径一两个小城的事,沿途总要进城镇补给休憩吧,总能勾出一条特定的路线,现在一路西去都有唐军镇守,要找个人还不容易?
唐观没那么乐观,边摇扇子边叹气:“唉,你不知道萧兄这脾气,他坚决要去了,肯定都考虑好这些情况了,说不定宁愿一路乞讨也要爬过去。”
……
看来,师徒俩确实感情深厚。
鹿行空脑补了一下贵公子的乞丐装后默然,都这么说了,看来人追不回来了。
鹿行空:“既然如此,就让他去吧,给几个护卫,堂堂正正出发。”
“对了,图伦碛是什么地方?很危险吗?”
唐观还未开口,段义就已经接过话头来说道:“图伦碛属于流动沙漠,风沙漫天,极易迷失方向。黄沙下,不知多少累累白骨。”
“不过,”段义煞有介事,“即便这样,也有很多人前仆后继,想要进沙漠探险。”
鹿行空嗓子哑了哑:“莫非那里有金子?要不然图什么,图九死一生?”
“那是,”段义兴奋地点了点头,“传闻那里惊险与危机并存,问鼎天下的传奇至宝青龙鼎就藏在沙漠某处隐秘的地方。”
“青龙鼎?”又一个传奇出现了?
“禹帝时期就已经存在的青龙鼎,得鼎者得天下啊。自上古以来,无数有逐鹿天下之心的帝王哪个没动心过?”
“传闻,疏勒、龟兹、楼兰、且末、精绝一众西域名城绕图伦碛而建,少不得就有青龙鼎庇佑。”
“可惜图伦碛不愧称之为死亡沙漠,只见进不见出。”
段义款款而谈,说到隐秘处时,甚至侧着身子降低了声音:“当然进沙漠的也不一定就死了。听闻当年群雄逐鹿时候,前朝残留余孽不甘兵败,绝望中遂遁入沙漠,试图寻找绿洲,寻找一线希望,祈求有朝一日,携传奇青龙鼎席卷重来,光复故朝。”
“说不定啊,太宗召集世上顶尖高手前往图伦碛,就是冲着李唐心心念念而不得的青龙鼎而去的。”
这个……在这种大一统局势已定的时期,居然还有光复前朝这样的俗套情节出现,实在是提不起劲。
眼看段义有越说越玄乎,越说越接近皇家隐秘的趋势,鹿行空摩挲了一下瓷杯,随口转移话题。
她略过这些‘复国大计’只听事实:“所以萧公子的猜测也有道理,他师父未必死了,这么看来他赶着去沙漠也情有可原了。”
唐光叹息了一声。
事态复杂,事情远远超出他想象。这次沙漠事件,肯定有多方势力席卷其中,而他的兄弟萧守道很有可能像只乱飞的蚊子,晕头转向撞进了蜘蛛网而不知。可惜他怎么也说服不了,只能憋着劲儿。
鹿行空觑眼琢磨,看唐观对段义这一通说书式科普没有异议,难不成是真的,她问:“难道没有其他人也跟着去吗?整整五十八名高手,他们背后的亲朋好友,宗派势力不少吧,怎么没消息?总不能这件事就就如此没有后续了吧。”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没有让大家等过一秒。
陶落英陡然推门而入,“有啊,这不,白马寺不就出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