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行空有幸看见鬼王旗被封印的奇景。
石镜被催动,三枚鬼画符,玉佩、鼓锤、榫卯组成隐形三角架慢慢旋转,随着时间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成了残影,无声无息嵌入了石镜的背面。紧接着,石镜正面那粗粝的镜面开始柔软,泛起皎洁的微光,如月光下的湖面,微波荡漾,正面照向天空那面鬼王旗。
镜面周围渐生出一圈又一圈白色芦苇,芦苇摇动,慢慢染上血月的红芒。
进程看似慢实则快,快到头顶上那面鬼王旗没有任何异动,它对下空那面能照出它全身的镜子毫无察觉。
月光被阳光折射了一次,再次被石镜折射,光的波动更小,更细微,比月色更能蛊惑,比花香更能迷幻,波纹浅浅摇晃,将鬼将们夺旗的一举一动收入镜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旗子的振幅肉眼可见变小了,在上面猛战的鬼将首当其冲,动作越来越迟缓,不知是不是错觉,鹿行空眼睛一眨,不经意间发现他们的身形像是淡了几分。
而镜子里的镜像越来越生动,越来越真实。
就像不知不觉就被摄了魂一般,鹿行空只觉得毛孔悚然,这石镜看上去不起眼,没想到一发动,手段如此阴险。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呦呦和越乞儿。他们隶属于百鬼,也会这样消失吗?
呦呦不知道她的人类友人在担忧她,还在兴奋的照镜子:“哇!我找到我头像了,在边边角落里,你们瞧瞧,旁边都是些丑东西,就我,头发光滑黑亮,肌肤赛雪,看上去美呆了!”
越乞儿被这自恋的话惊到了,他试探性戳她肩膀,“你该不会不知道被照进了石镜,就会被它封印了吧。”
“啊,什么?不是封鬼王旗和那些打成昏天黑地的鬼将们吗?我们也要被封印?”完全没有参与进百鬼夜行的呦呦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百鬼中一只,她这才慌张了起来,往鹿行空旁边窜:“那我岂不是两年看不见空空了?怎么会这样?两年欸!”
鹿行空强打起精神笑道,“别担心,两年后我也会进石镜,一进去就找你。”
越乞儿神神在在的指了指镜子:“不,石镜封印的是时间,两年对镜中鬼来说不过打了个盹,说不定眼睛一睁一闭,呦呦你就见着人了。”
呦呦:“噢噢,那也是。可是,这样的话,就变成空空有两年看不见我了啊,对不对,空空会思念我的吧?”
结果不等鹿行空开口抚慰,越乞儿继续道:“那你大可不必悲伤,这两年时间里,行空可有得忙,可能会忙到连想起你的时间都没有。”
鹿行空:“……”噫!这伤害性忒大,仿佛看到了永无天日的未来。
最后,鹿行空在纠结中目送呦呦越乞儿的鬼形越来越透明,直到消失不见。
“两年后见。”
絮絮叨叨的最后终结在这一句。
石镜恢复了原本平平无奇的模样,天色一扫而空,干净透明,月亮褪去了血色,皎洁如玉,恍若从未改变过。
鹿行空将目光从天空收回,心里空荡荡的,她意识到。
一切都变了。
笼罩今夜的阴影一消而散,城坊间时不时有人说话声此起彼伏,睡梦中的人纷纷惊醒,像是做了一个未完的噩梦,还带着残留余悸。
鹿行空回到了竹林寺。
一回便立马钻了厨房,生火捣腾了一碗笋尖冬菇豆腐,一碗青菜粥,就着蒸枣、姜丝梅狠吃了一顿,填饱饿了一天的胃后,拉开内室门,只脱了外裳,倒头就睡了。
……
第二日,鹿行空醒过来的时候,意识还停留在诡厉阴冷的梦里。
鸟雀们叽叽喳喳,纸窗上倒映出一团绿影,阳光漏了进来,白色陶瓷杯上一块橘亮色斑驳,暖意融融。
特别违和。
鹿行空揉了揉眼睛,心下了然,墙上挂的鼓槌不见了,茶杯旁边的香囊不见,以往内室里总缠绕的凉意不见了。
屋子变暖了,日子明明朝着深秋又近了一天。
日子过得很快的,一天就大变样,两年说不定很快就到了。
“两年。”
越乞儿讲得还真没错,这才刚起呢,‘两年’这座大山就朝头顶压了过来,她还真连思念的时间都没有。
呼——
还没等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她忽然听到了寺外的说话声,同时,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隐隐约约的话语声从竹林里传来,其中那个最响的声音特别尖利,还特别熟悉。
“这位官爷,小僧都说了,行空师妹现在可能还没醒呢……”
“这昨天奔波了一晚上,行空师妹身子弱,还未露面也是有的。”
“害,这大清早的,您看这……哎呀,行空师妹,你醒了?可休息好了?”
定听身形一顿,冲她努了努嘴,随即,他后边林子乌泱泱排出了五六位带刀官兵。
这些官兵衣着青色制服,黑冠红索,个个身姿挺拔,面容端正。
跟陶落英手下那批形色各异的杂兵,裴县令的官衙精英都不一样,这是一批新客。
鹿行空眉头跳了跳,用略有些疑惑的语气道:“定听师兄,这几位是?”
为首的青衣官人略略上前一步,抱拳一揖,“在下秋察卫沈文宣,无意唐突比丘尼,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赔罪。”
鹿行空自然不会因着吵闹打搅了大好休眠动怒,看他带的这几个人穿的都是官服,很明显是执行公务。而且他们每个都面庞英朗,毫无凶煞之气,不像根据武力值选出的禁军或者治安军,反倒像是能任意挑颜值的皇帝选出来的。
事实上,她直觉不错。
秋察卫是皇家的近卫,同时兼备保护皇城和明察妖异的亲卫,地位极其特殊,亲卫将军历来都是皇室亲自任命,只听皇家调候,他们一向是皇家心腹中的心腹,手段诡异多样,随时能监听各处动向。
“沈郎君多礼了,不知找贫尼有何要事?”
秋察卫将军沈文宣目光不着痕迹扫了一圈,见鹿行空面无波澜,眼眸闪了闪,利落说明来意,“昨日城中动乱,幸得多罗大师相助,才能将这场弥天大祸消解,在下此次前来,一为答谢多罗大师的大恩。”
“二来么……”沈文宣再次拱了拱手,“二来便是为了调查这场大案了,听说比丘尼知之甚多,若有心,还请前往衙内告知一二。”
看这沈将军带了好几个人过来,很明显是强行请客了。
鹿行空深吸了一口气,颔首:“自然。”
他们表现得像特大案件发生后姗姗来迟的警察,就算脑子里明白,大唐能建立现有的和平秩序,对鬼魅与传奇这样的大杀器没有管控能力是不可能的,可她心里还是很不爽。
鹿行空不想挑战皇家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也不愿被轻易拿捏。
“不知你们可邀请了多罗师父?”
沈文宣笑了笑,了然道:“当然邀请了,多罗师父是终止百鬼夜行的大功臣,论功行赏肯定少不了的。”
行吧,早知道他们能这么快就找过来了,昨晚就先和多罗师父商量一下好了,关于在灞陵原发生的事。
更何况,陶落英的塔……塔真的能告诉所有的真相么?
鹿行空上了马车,路过空寂了几分的街坊道,心里来回琢磨这个问题。
到了衙门,果然,大厅里边乌泱泱站了一大堆人,身上官服各不相同,既有文职也有武职,鹿行空甚至看见了熟人裴行俭。
而作为长安县县令的裴行俭此刻也只是站在右侧,中间的并未衣官府,只是内敛奢华的便服,看起来他的官位最高喽。
“长孙太尉,刘侍郎,毕丞,裴令,人沈某已经带到,”沈文宣拱了拱手后,朝鹿行空做了个‘请’的姿势,“比丘尼这边,某介绍一下,这位是……”
好家伙,鹿行空心里直呼好家伙,什么长孙无忌、刑部侍郎、大理丞、长安县令都来了,这忒么是三堂会审哪!
鹿行空偷偷多看了几眼这些历史人物,尤其是长孙无忌。
不要被吓到!
呃……不就是个五十来岁中年发福腰胖了一圈顶多十年后就会被流放而死的政治人物么。
权势滔天是滔天,可最后不是死了吗?
一千四百年后的你还能怕一个注定会被权力吞噬的死人?
鹿行空咬咬牙,这是一场杀人不见血的大战,她先要以精神胜利法来藐视敌人。
接下来见招拆招,以铿锵有力的真相为主,没错,她只说真相,只有真相才能冲破一切,带给人无上的勇气。
厅堂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裴行俭朝她笑了笑,寒暄了几句,什么昨晚辛苦了,封印百鬼不是件容易的事,又顺便向大家介绍了一下她的出身,什么感业寺潜心佛法,什么父亲是太仓署官吏,兢兢业业家风甚好,什么气运惊人,得多罗大师青睐收为弟子,众人颔首听着,鹿行空时不时笑着应一声,冷眼看着坐在后边的小吏执笔写写画画。
炒气氛的轻松时间并没有多久,很快话题回到了重阳节一整天的活动上。
重点来了,鹿行空神色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