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额头青筋跳了一下,发掘出一个好苗子是很有意思很有成就感的事,可有时候你也得接受这好苗子时不时无厘头一下的小惊喜。
事实上,程中敏遇见的那位取酒唤醒人的小兄弟不是别人,恰恰是等阿姊迟迟未归便夜里跑出去晃荡的陶容儿。
陶容儿很失落。
阿姊去查案不带他,鹿行空去查案也不带他,一个个都觉得他会坏了事(此处鹿行空有话要说:为什么有人会觉得带一个酒鬼去查案不会坏事?),他只好乖乖回家,回家途中,小酒鬼忽然记起今早去过的那家小酒馆,那儿酒水丰美,香醇回甘,回味无穷,他深觉这长安地广物博,好东西竟是深藏不漏,说不定某个深巷里暗藏了大把的不为人知小酒馆。
念及此,他酒虫又勾了起来,便悄悄调转了方向,来了个‘探长安无名酒馆之旅’。
没想到,探着探着就摊上了这场大灾难。
他亲眼看见正沿街巡查的侍卫们一个接一个下饺子似的倒在地上,惊悚可怖,上去掐人中按脉搏吧,发现人没死,就昏着。
昏过去的人太多了,陶容儿赶紧报官,没想到,还没到衙门呢,那衙门令史就倒在不远处。
而衙门里空洞洞的,一片死寂。
陶容儿左瞧瞧右看看终于知道自己无官可报,只能把地上那家伙先弄醒再说,至于怎么弄醒,十八般武艺一个一个上就行了。
顶着各色掐痕的程中敏就被一口酒给灌醒了。
“怎么说呢?我给他喝的酒就是寻常的酒。”见到裴行俭第一眼,陶容儿立马澄清事实。
果酒与花酒。
简简单单,没啥高超的酿酒工艺,也没添加什么白露那日的露水霜降那日的霜,天山的雪莲长白山的灵芝。
很普通,果酒为西域葡萄,花酒是本地菊花。
“只是,程令史走后,我如法炮制,给至少十位昏睡的人喝了同样的酒,却无一人如同程令史一样醒过来。”
程中敏颇有些遗憾:“这么看来,那酒不是什么解药,每个人情况根本不一样?”
“是啊,这场梦估计看人心性,难为你居然能被一杯酒唤醒。”
这不知是讽刺还是夸赞的话,还真不好接啊,裴县令!
程中敏尴尬一笑,倒是从容了很多,“属下明白了,先沽酒当药,若是能醒过来一批也能多批人手,同时,属下已经加急联系医馆、各坊佛寺、道观,只要发现了能用的法子,先统统用上。”
“可,想法不错,不过,你还是先去请孙先生的弟子们过来吧,记住,你带上我的令牌亲自接人,去吧。”
打发走了程中敏后,裴行俭蹲下身观察昏睡者的状态,陶容儿见了,也有模有样蹲下探究,时不时点头若有所思。
裴行俭见了,沉吟道:“你发现了什么?说说看。”
“他们的面部表情很丰富,像是在梦里经历了一场有情绪冲突,有肢体斗殴的场合。”
“按理说,人的梦不应该都一样的,也有美梦是不是?可是这么多人昏睡后没一个是做美梦的。”
说罢,陶容儿自顾自点头,“没错,他们表现出来的痛苦、不甘、愤怒,全是负面的。”
“对了,陶公子,你好像从未中招?”
是啊,陶容儿毫不在乎说,我有病,我根本不做梦。
原来是这样的吗,不做梦就不会中招,裴行俭陷入沉思。
***
孙思邈年近古稀,药铺早已交给弟子打理,他自己一心一意调试方子,整理成篇,以便后人学习。
平常时刻根本见不着他的面,这会儿秋风萧瑟的夜里,本该熟睡的老人已经上了车辇,颠簸了好一会,竟然亲自来了。
听到报信,裴行俭讶然,赶忙飞速出门,上前虚扶了老人下了车辇。
年迈的声音雄健有力:“守约啊,这么大的事一分一秒都耽搁不起啊。”
“是,孙老,今晚能救下多少人全看您了。”
孙思邈身披了一件狐裘,灰扑扑的,像是随手拿了一件套上去的,随身女婢拖了一只巨型工具箱,匆忙搬上搬下。
箱子打开,一项接一项的检查如流水淌过昏睡的百姓们。
半响,孙思邈鼻尖抽动了一下,捻须沉思后,沉重地下了判断:“是融雪菊的花香味,没想到,我有生之年居然还能见到这传说中一等一的邪物。”
啊?一旁围观的陶容儿很是疑惑,融雪菊?那又是什么品种的菊,秋菊竟以冬雪为名,好怪。
“融雪菊,融的不是雪,是人的魂魄。”
“人有三魂七魄,平日这三魂七魄不分你我,如一团清气,白净轻盈,若与身体相投相契,人便身强体壮。而一旦灵魂分散成了三魂七魄,要么病重高烧,要么昏迷不醒。”
“不但如此,那融雪菊极其阴邪,它不但要融三魂七魄,更要引诱他们互相残杀,最后魂魄有失,身体陡然虚弱,若心有破绽,杀得狠毒一点,灵魂全部消亡,人也就死了。”
“真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裴行俭心下一惊,又说道,“可是孙老,我们连花香味都闻不见,该如何警惕?”
“是啊,能闻见此花香者要么是通灵人,要么是鬼魅。”
“守约来此之前做过噩梦吧?”“是。”“那就是也中招了。”
“估计整个长安只要香气一入鼻就中招了,想从梦中醒来,要么心智够坚定,要么身负法力,对这种阴邪之物有抵抗性,不然只能被融雪菊吞噬魂灵。”
“守约,你先让清醒过来的人带上口罩以免吸食气味。虽说清醒了一次,八成可能不会再误入梦里,可人总不能不睡觉,睡一觉也有可能做梦,一做梦就有被引诱的风险。”
孙思邈按了按眉头,忧心忡忡继续道:“哦,还有,昏睡过去的人也要捂住他口鼻,先阻止香气进一步侵染。”
裴行俭立即应下了,“孙老,那昏迷的人该如何救治?”
“病在精神,药无处可下,我先设个静心阵,看看成效如何,你们先送百名病患过来,静心阵只能容下一百人混乱的魂魄,一旦超出,反而会乱了阵法。”
“守约明白,还恳请孙老出手。”
淡色清光从阵石跃迁,连连跳跃,转瞬间,一个能笼罩百人的阵法形成,数百道青光投射在空中,团团浮动。
孙思邈亲手设下的阵法效果是有效的,不到一刻钟,有一半的人已经面色平静,挣扎着清醒了。
“太好了,”裴行俭双手拍掌,心下长舒了口气,“能救就行。”
“孙老,这阵法……”
“静心阵需要七颗冰莹阵石,能控阵有一定法力的人来主导。”
能控阵的高手?裴行俭眉头一紧,县衙登记在库的控阵高手不过二十来人,就算民间有遗漏,也不会超过四十。
而长安城人口高达八十三万,能不为香味所惑自行清醒的不过万分之一。
至于皇城,这么长的时间,也未见宫中出什么乱子,可见太极宫、东宫、掖庭宫均有灵阵庇护,又有传说中的袁先生坐镇,并没有受到什么损耗。而东北区多原山高,地处上风口,受香气影响小,那儿能清醒过来的人更多。
看来,主要布阵点要放在西南区。
事不宜迟,刚从静心阵清醒过来的衙役还在后怕中,就被裴行俭派遣了出去。
阵法中不断有人抬着补充了进去,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拨人了,也有一直呆在阵中迟迟不醒的。
孙思邈一个个把了脉搏,仔细观灵。
“不行不行,他们吸入融雪菊香味太多了,心里又压抑太多阴气,早已成了气候,静心阵只能刺激他们认清现实虚幻,不能开解欲望。”
“更何况只要那香味源源不断扩散,就算口鼻不吸入,香味也会侵染肌肤,肉体,最后缠上灵魂,他们只会沉浸在梦中,分不清现实,如此循环往复,永不醒来。”
“所以,一定要找到香味的来源,毁掉融雪菊!”
香气来源?
融雪菊的香味平常人根本闻不到,诺大个城,从何处找起?
不,不,还有一个人可以。
陶落英!
裴行俭心中一凛,她前去追踪长孙如兰的下落,居然去了这么久,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看都不正常,她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这是幕后之人特地安排?故意调走的?
长孙如兰绑架案与融雪菊有关?
……还有,还有什么?
裴行俭有种直觉,融雪菊的出现有可能仅仅是灾难的开始。
“孙老,裴令,不用担心,我阿姊一定能找出融雪菊,她鼻子可灵敏了。”
陶容儿为自家阿姊的能力而自豪,一提及此,整个人都亮了。
问题是,要怎么毁掉融雪菊?
“对了,融雪菊长什么样啊?”
孙思邈:“我曾经在一本古书上见过相关描述,那是纯白色的,如雪一样的白菊花,想要毁掉它,得用烈火灼烧。”
“白菊?”陶容儿瞳仁都放大了一倍,“我见过!原来那不是什么幻觉!”
“在哪?”
陶容儿找回了早上喝酒的那个小酒馆。
这可真是巧合,早晨相伴邀酒的鹿行空下午刚带着萧、秦二人走了一遭,如今,他也带着人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