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重阳节五
太阳渐渐爬到人头顶,天空万里无云,一如碧洗。
鹿行空整理了一下僧服,讪笑着说,“要不,我先去酝酿酝酿。”
接下这笔交易后,萧守道就一直盯着她,仿佛盯她能盯出一篇旷世之作诞生一样,存在感不要太强。
鹿行空有些受不了,干脆利落扔下一句,遁了。
诗酒会人是很多,只是大家都爱凑成一团,这么大的场地,绿荫山石,一步一换景,想挑一个没啥人的清净地儿不难。
鹿行空随手挑了点糕点瓜果,躲在几块大山石凹隙处边啃枣子边观察这场大型集会。
说是有才就能来的大集会,实际上来的大部分还是门阀世家,权贵子弟,这些人一落地,就是被供养着长大,一笔一划精心雕琢,放进了这个时代的条条框框里,像是一尊玉像,水光温润。
他们有着渗入骨子里的矜贵,偶尔扫过寒门子弟的不屑,随时随地来一场风流演出,而寒门才子们就算有意表现出风流多识,也会在言行举止里无意流露出一种紧绷不自然感。
就算如此,这场舞台上依然保留了他们的位置,野心和上进心是入场券。
而为这场盛筵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底层仆役则如同隐形人,被所有人忽视。
胸前震动了一两下,鹿行空见四下无人,将玉符掏了出来,呦呦大大方方飘了出来,窄小的山石瞬间多了一片阴影,下一瞬,雷鬼也挤了进来。
雷鬼感叹:“没想到,我有朝一日还能碰见这么大的场面。”
从未见过诗酒会的呦呦装模做样指指点点。
“啧,袒胸露乳不冷么?”
念过几本书的雷鬼接口道:“那叫竹林风流,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他肚子好肥哦,摊开难看死了,这也叫风流?”呦呦撇了撇嘴,也不等雷鬼反驳,扭头找同盟。
“空空觉得呢?”
鹿行空煞有介事点了点头,“要是没有八块腹肌支撑这大场面,确实达不到‘风流’,你看悬崖峭壁上的高松,都是精干有力,那才叫引风嘛。”
雷鬼:“……”
呦呦嘿嘿笑了一下,“没事,等他们不注意,我引一阵风过去,保管让人‘风姿特秀’!”
雷鬼躲在山石下,闻言慢悠悠道,“你悠着点,别被人发现了,不然,一大群人会尖叫‘有鬼!’‘有鬼!’搅乱了长孙府开的聚会,会给行空添麻烦的。”
呦呦立即歇了声,左右围观了好一会儿后,再一次哔哔出声。
“他们念自己的诗不觉得尴尬么?太烂了,还摇头捻须,太装!”
鹿行空对这种场景并不陌生:“还好,早就演练几十次了,估计不怎么尴尬了。”
“演练?”呦呦一脸不解。
“那家伙一看就是拿几个月前早就作好的诗交的,你别看他一皱眉一叫唤,搞得好像是突然来了灵感一样,其实都是演的……”
呦呦嫌恶呸了一声,“那事先岂不是找人随意代笔就成了。”
鹿行空意味不明地瞟了女鬼一眼:“是啊,我现在也是个代笔了。”
“你和他们又不一样!”呦呦理直气壮地双标,“你是被害方。”
“买诗的才是首恶。再说了,还不是因为卖诗的人根本进不来这种场合,入不了翰林院大人的眼,没办法只能低价卖给这些人吗?要是有朝一日,他们凭借自己的才能也能进官场高升,谁会给别人代笔啊。”
雷鬼微微一怔。
鹿行空侧目。
呦呦居然跳出自身见识的局限,看清楚这一点,这样的敏锐真够惊叹的。
“干嘛这么看着我?”呦呦赶紧收了收四散开的黑气,以为是这些黑气引起了人注意。
“没什么,你说得很对,等着吧。”等到高宗李治接了武媚回去,青年天子心气盛,瞧不惯把控上层的门阀世家,为了分散权力,两人齐齐启用寒门子弟,打破旧规则,重新分配政权就好了。
鹿行空思绪发散了一会儿,又迅速被眼下的紧要难题拉回了现实。
她还有诗要写呢!
“对了,空空,你小时候背了一大堆的诗,打算抄哪一首?”呦呦知道鹿行空的身份,毕竟当时也获取过一部分碎片式的记忆。
鹿行空白了她一眼,“谁说我要抄别人的啦?”
她摸了一张宣纸,用毛笔掻了搔脸颊后,开始磨墨润笔,边磨边寻思。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鹿行空不是君子,但也绝不是背信弃义之徒,十两黄金换来的必须是真东西。
那自然是鹿行空真材实料写的‘真’诗。是毫不关心平仄、韵脚,只管顺不顺口的‘作诗黑洞’‘写’的‘诗’。
当然,此时的萧守道还不知道她是个不会作诗的文盲,要是早知道,定会悔不当初,盲目相信别人了吧,就算自己来一首也好过将鹿行空写得那不能称作‘诗’的玩意儿交上去社死啊。
四行‘诗’一挥而就,鹿行空满意地点了点头,暗叹咱真是个天才,瞧这讽刺诗写得多带感,她吹了吹墨,待干后,折了放进袖子内。
跟着看了全程的雷鬼脸色扭曲,他忍不住再三确认,“你真的要卖给萧公子这么一首诗?”
“不然呢?这就是我的真实水平。”雷鬼掩面,“他会被你坑惨了的。”
鹿行空神态自然,“怎么可能?拿到之后只要看一眼就根本不会交上去的好么,损失了十两黄金对他来说又不算什么。”
这种理直气壮卖伪劣产品的行为说一句坑货不为过吧。
***
可怜萧守道还不知他找的代笔真面目,此时此刻,他正毫不留情地奚落好友唐观:“啧,你作的这诗不行啊,我刚听到至少两首比你的好,还好我做了两手准备。”
唐观哀怨:“我学识有限,能即兴来一首已经超常发挥了,他们那诗也不知道几天前准备的,一字一句无一不是左琢右磨,多方请教,哪里比得过。”
“不过,话说回来,那位行空小师父真的能写出好诗篇来吗?”
萧守道:“我好奇哪,她看起来像一池子水,一眼望到底的浅,结果两次接触,都打破了我原有的印象,你猜会不会还有第三次?”
唐观:“难说。”说罢,他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我怎么觉得你对一小尼姑的印象都比对长孙大娘子好啊,才见了两次,就重金跑去买人家的诗。”
萧守道一听这个名字,一股沉闷之气涌了上来,脸色掠过一丝疲惫。
他沉默之余,忍不住想,曾经的长孙如兰也和他有过绕床骑竹马,上树摘青梅的快乐日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人都变了样呢。
也许是萧家上上一辈萧皇后大起大落的人生境遇,他们一大家子跟随祖父萧瑀三贬三迁的动荡生活,甚至阿娘家的家事都时不时来一段不确定性大事件。看多了,人开始懵懵懂懂知道人生如大海泛舟,波涛汹涌,风雨的力量比什么都要猛烈,都要飘忽,似乎怎样都无能为力,然而假如什么都不做的话,舟楫只会失去方向,驶向迷茫,而他真不想迷茫地过日子。
萧守道若有所感翻出那支竹签,这是满城寻找白菊时无意中发现的,菊花很普通,灿若斜阳,倒是花盆里插的竹签很有意思,他将随手花送人了,签却留了下来。签上写着一句箴言:【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也许我该坐下来好好地和她谈谈。”萧守道喃喃自语。
唐观耳朵一动,拍了拍他肩,“你啊,早该如此了。”
……
此时,正负责赏菊集会的老冯眼冒金星,不停地转来转去,像是被面粉圈住的蚂蚁,他再一次发问:“你真的确定长孙娘子说要亲自来?”
前来报信的小厮哭丧着脸,“这事千真万确啊,我哪敢编假话糊弄您。”
老冯擦了擦额角冒出的汗,心一点一点下沉。长孙府大娘子确实有说今天过来给诗会魁首授礼,长孙府有意从才子中挑上一个顺眼的作为长孙家的佳婿。只是后来长孙大娘子没这份心情,这亲手送君子菊的仪式就此取消了。
谁知,这赏菊诗会开到一半,突然传来了紧急通知,长孙娘子要来了,这不是为难我老冯?
老冯立即决定推迟诗会最后的评比,君子菊等大娘子过来再颁。
谁知,眼看这诗会就要进行到尾声了,迟迟不见人影,这可如何收场,他可是好不容易找到这个组织大型诗酒会的机会,就等着入了长孙府的眼,回去升个更高的管事职位,每月能再多发点粮补呢。
“该不会是又改主意了吧?”
老冯急狠了,嘴角差点生了燎泡,他推了一把呆站一旁的小厮。
“别愣着,你多带几个人,再去探探,说不定大娘子的香车在路上耽搁了。”
小厮应了,一转头正要找人时,一衣着艳丽的婢女匆匆赶来,眼里掩饰不住的焦急。
咦?那不就是长孙大娘子的贴身侍女阿雪么?
“我们大娘子失踪了!”
什么!老冯大老远听见这句晴天霹雳,差点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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