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乞儿遥遥一指。
那里恰有如和风拂柳的声音传来,却是一位小尼姑正拉着桃红襦裙的小娘子谆谆劝说。
其势之猛烈足以媲美天竺辩经。
“正所谓,甘瓜抱苦蒂,美枣生荆棘!人世间,根本没有什么十全十美,多的是缺憾,你的目光又何必总停在缺憾,而看不见它们甘甜的一面呢?”
“可是我吃瓜从不吃蒂,食枣看不见荆棘,那些丑东西不会不识抬举,碍了我眼,糟了我心。”
“许是施主平日里见的缺憾少了!”小尼姑一脸痛心疾首,“你看看,一旦见到芝麻点大的不如意,就慌了神了吧,郁结于心了吧?”
“那师父又有何指教?”
“阿弥陀佛,世事无心也无物,诸法诸相皆是施主心造,施主若是平日里慢慢锻心,让心接受缺憾、丑陋的可能,心灵自然逐渐强大,日积月累,有朝一日,施主一定会求得圆满。”
“我觉得不可,”小姑娘满脸的不赞同,她撇了撇嘴,“为了米饭的美味,你要去吃马粪吗?”
鹿行空一噎。这客户怎么这么难搞定?!
小姑娘容貌清丽,长得无一处不妥帖,一张口就是‘吃马粪’?!
“阿弥陀佛,姑娘误会了。缺憾如何能同马粪比……”
“怎么不能?人有五感,五感难道不是相通的吗?耳所听见,目所看见,难道不与舌头尝见相通吗?”
“这个……话可不能这么讲……”
“所以,你就是用这些玩意糊弄人吗?”对面的姑娘打断了她的鸡汤灌溉,“佛门子弟在长安不事生产,却枝繁叶茂,寄生于民脂民膏之上,花言巧语,原以为能为百姓排忧解难,没想到你也只会讲一些废话吗?”
鹿行空脸色难看了起来,半句话都讲不出来。
她这才发现那小姑娘其实有一双极为凌厉的眸子,褪去愁容后,掩饰都掩饰不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头戴莲状朱钗的小姑娘垂眸道别。
“我明白了,小师父,是我孟浪了,本以为能在你这里得到答案,没想到……”姑娘露出了满怀希望而来结果失望透顶的表情,轻轻说了一句,“就此别过。”
看着人以最优雅最完美的姿态走远,鹿行空哑然。
“空空,你没事吧?”
鹿行空一转身对上伙伴们一双双满含担忧的眸子,轻轻摇头。
“是我傲慢了。”才会遭遇一次滑铁卢。
呦呦躲在定心的油纸伞下,有些纳闷道:“那女人谁啊?找你说了什么烦恼?浪费你这么久的功夫居然还敢甩你脸子?”
要知道这几天,鹿行空一有空就抓人开导狂灌鸡汤,说话一套一套,被忽悠人无一不感激涕零,若有所悟,没想到今儿个居然还有失误的时候?
“也没什么,那姑娘是个奉行完美行事的精英性格,就是有些偏执了,一直在抱怨,说什么计划赶不上变化,安排好的事情永远会出意外,仆人蠢笨长得丑,同伴是个疯子,脸上隔几天就长痘,菊花居然没有五色太单调……之类的。”
“……”所有人沉默了一瞬。
呦呦露出复杂的表情:“空空,这些天难为你了。原来结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雷鬼诧异:“这就是佛门子弟要做的功课吗?”
定心一脸钦佩:“大师不愧是大师,为了弘扬佛法,拯救世人,牺牲太多了!”
“对了,大师可千万别因一次受挫就放弃了,下次再遇见那位施主,一定好好劝劝,让她快乐起来才是。”
鹿行空抽了抽嘴,“倒也不是什么大牺牲,我也是私心作祟罢了。”
什么为了拯救世人弘扬佛法,不过逮着一只‘充电宝’,给自己的金手指‘佛色光子’充电,动机大大的不纯。
雷鬼慵懒地撇了一眼,若有所思。
难不成,这就是使用传奇付出的代价,要回馈世人,为人间排忧解难?说起来,这操作有些微妙的熟悉,正当他那快生锈的鬼头想起点什么的时候,忽然被一段爽朗的招呼声打断了。
“哟,又见面了,诸位早啊!”
少年两缕乌发垂落胸前,一根黄丝带缠着发髻随风扬起,唇色妍丽,眼里星光流转,笑起来飘飘洒落,神采飞扬,犹如这漫天黄花。“啊呀,是陶施主,你怎么来了,你也来卖花么?”定心见到熟人,有些小小雀跃。
“才不呢,上个月培植的花苗早就四下卖完了,剩下的都是不卖的。”
“九九重阳,大好时节用来卖花,岂不是辜负了这好时光,”说罢,陶容儿目光灼灼,落在一旁鹿行空身上,“小师父,你说是也不是?”
鹿行空轻笑,赞同地点了点头。
“确实,今天不是卖花的好时节,却是……买花的好时节呀。陶公子,你可要买一盆?”
鹿行空侧过身,身后那一盆盆开得正灿烂的菊花迎风招展。
陶容儿愣了一下,看定心小和尚也是一脸无语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
“没想到,我还能买回我卖出去的花,有意思,我买了!”说罢,随手就近挑了一盆锦绣金菊。
“就这盆了,咦……盆底下居然还有一支竹签,”陶容儿拿来一瞧,慢慢念出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陶容儿出身道家,向来有几分逍遥自在之意,念到这四句时,怔怔呆了几分,待到想要拨开迷雾细细深思,被定心的解释打断了。
“这箴言竹签每一盆都有,无论抽中哪支都是缘分,施主好生保管,不定哪一天帮上忙呢!”
陶容儿:“……好,这箴言有趣,我会好好记住的。”平时从未买过花的卖花郎头一回买花,还附赠了一句箴言,赚了。
少年将竹签重新插回花盆,抱着花冲鹿行空说,“我请你喝酒,去不去?”
两只鬼躲在花丛下冲着鹿行空挤眉弄眼。
“空空,你看定心小和尚卖花有一手啊,就别陪着他卖花了吧,带我们去逛逛呗。”
“还有那少年郎,目光老是逮着你不放,不如暗地里问问是啥情况?”
呦呦话音一落,立即钻入玉符,连带着鼓槌也挂人腰上。
这是鹿行空第二次见这个少年,也是第二次被邀请去喝酒。
她觉得很有意思。
“好,不过,要换一个地方,我们去喝小红糟。还有定心小师弟年纪尚小,就别喝酒了,继续卖花吧。”
两人带着看热闹的两鬼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小和尚浩浩荡荡跑了。
……
十里香巷。
巷子深处不着牌匾,只有一面毛边翻卷的旧旗子,打出大大的‘酒’字。
酒馆老板是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美佳人,身材高挑,鼻高目深,额上贴了牡丹花钿,两边垂了玳瑁耳环,一步一摇,朱佩环响。
鹿行空一呆,若是那当垆卖酒的卓文君经岁月变迁后,也不过如此模样吧。
酒馆里生意不错,前来打酒的提着各色罐子来来往往,老板娘动作利落,胭脂色流入口径不一的罐子,不溅出分毫,随着沽酒的人愈多,酒香漫开,勾起肚里馋虫嗷嗷直叫。
陶容儿早就按捺不住了。
“不错不错,这是今天新开的胭脂红,咱赶上趟了!小师父!”
老板娘送走上一个酒客,回头嘴角噙笑,细细打量。
“两位客官,稀客呀,要来点什么?”
“就要方才那坛胭脂红!”陶容儿将锦绣金菊往案上一放,就这么决定了。
“好!公子好眼力!”眼见店里出现了美少年加小尼姑这样奇怪稀有的组合,她也没有露出半分惊讶,翻出两只酒杯,搁在案上,又顺手掀开泥封,捋开浮蚁,酒色入杯,却是胭脂晕开,美人如前,未饮先醉。
“好酒!”陶容儿喝一口,夸一句,一杯完了,再来一句,“好酒该配好故事!老板娘,再来一杯,小师父,来,咱就着这黄花,讲讲呗。讲讲阿难和摩登伽女的故事……”
几杯下肚,就算这唐朝的酒度数低,鹿行空这薄弱的身体还是有些经不住,面色开始带出些薄红。打包了一堆鸡汤小故事,练练手,毕竟,今早那次滑铁卢还印象深刻呢。
果然,我还是在意没能度了那姑娘的呢,鹿行空清醒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后,又迅速被酒气霍霍了。
“好!王八只有伸出头才能向前挪动!就是这理,小师父以理服人,厉害了!”
“害,厉害什么呀,不过花言巧语,连人小姑娘都辩不过。”鹿行空吐了一口酒气,直接将今早的鸡汤灌溉失败给讲了,“你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夕旦祸福,没有什么永远完美无缺的人事,对不对,小娘子为何就执拗于此呢?”
“嗯?慢着,你说的那小娘子是不是经常戴了一红莲状朱钗?”
鹿行空开动记忆回想了一秒,点头。
陶容儿拍案,“我知道她,不就是脑子有缺朱绘莲吗,甭理会她,就一棒槌。”
“你认识?”
陶容儿咽下一口胭脂红,“她跟我家阿姊不对头,俩人打小就是死敌。哦,别看朱姑娘看上去稚气未脱,长了一张娃娃脸,其实比阿姊还大了两岁,三十了。”
小少年,你就这么暴露俩姑娘的年龄合适吗?前来添酒的老板娘别有意味地瞧了他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