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重阳前夕
鹿行空本想找多罗师父问问传奇‘玉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没想到扑了个空,人根本不在寺庙里,也不知道云游到哪里去了。
她只好作罢。
等人回来再说。
回去的路上再一次遇见了定听。这次定听脸色红润了很多,想来呦呦已经将摸来的钱还给这个守财奴了。
“定听师兄,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啊?”定听眼皮一抬,声音透着股浓浓的疲惫,“师父向来行踪不定,少则两三日,多则一两月不回寺也是常有的。你要是有什么急事可以找我。”
鹿行空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大事。”
说罢,也无二话,刚想回去,未料定听叫住了她:“最近寺里养了一批菊花,正等着重阳节去贩卖,咱们寺里缺少人手,定心那半大孩子可能顾不过来,你若有闲暇,去帮定心卖花吧。”
重阳节?卖花?
鹿行空本想说要修庙,没什么时间,但转念一想,庙还没修完,小金库就会空,除鬼钱来得不怎么稳定,说不定十天半月都没有委托,应该多多开源才是。
唐人好风雅,传闻中还有为买一盆奇花异草倾家荡产的败家子,不论传闻真假,卖花其实是个不错的开源路子。
念及此,鹿行空爽快答应了。
……
“这都是从陶容施主那儿买来的花苗,我每日都要过来浇水施肥,修剪花蕾。师兄说我会养死它们,结果你看,都开了。”定心展示他的成果,脸上是纯粹的欣喜。
鹿行空看着眼前一大片金灿灿,迎着风舒展的菊花,整个人爽朗了几分,一如这个季节。
两人动手将菊花一盆盆送上雇佣来的驴车,霞光黄花呼应下,连拉车的小毛驴也明亮了几分。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鹿行空出神了一会儿后,忽然拍了拍眼前的陶土盆:“定心师弟,不如我们在木牌上刻写一些禅语,插在花盆里边,你看怎么样?”“好啊好啊!”
定心觉着这事好玩,立即答应。
“那我们现在就写,需要用到哪些物件?木牌?毛笔?…我现在就去找来。”
鹿行空四下一望:“这儿竹子挺多,别用木头,用竹简吧……啊不,应该叫竹签,两个指头宽的竹签,大小刚刚好。”
“毛笔太软,用刻刀,刻好后直接染色,用墨水染。”
“竹签好办,师兄很会削,刻刀寺里也有,就是墨水……”定心小脑袋瓜摇了起来,“好像被我用光了,不行不行,我现在得下一趟山买过来。”
鹿行空刚想说不用这么麻烦。
“那倒不必,寺里有朱砂,用朱砂也是一样的。”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两人齐齐一顿,却是定听提着一深青色褡裢走了过来。
“师兄!太好了,我们正要找你呢!快快削些竹签,我们打算在竹签上写上禅语插在花盆里来卖出去。”定听点了点头,赞赏地说道,“此法甚妙,甚妙。”
说罢,他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本《楞伽经》。
“正好定心最近在修行这本经文,你用刻刀一字一句全抄一遍好了。”
小和尚当场愣住。
功课它居然以另一种形式出现了。
如此猝不及防。
鹿行空忙道:“选的禅语最好简明易懂,人人都能传诵。这楞伽经恐怕不妥。”
定心连忙点头:“甚是,甚是!”
然后定心的小脑袋瓜被师兄崩了一下,“什么甚是?你可是犯懒了罢!”
定心小声嘟囔:“那些经文什么的连小和尚听着都费劲,花客们肯定也看不懂啊,要是买花人都不知道竹签上说的是甚么,岂不是白费咱心思了。”
鹿行空连连摇头……得了,定心这么一讲,肯定要招来好长一段教训了。
果然不出所料,定听听罢,先念了一句佛号,脸上肃然,嘴皮子一张,就有了长篇大论的趋势。
“定心,你须知,”
“诵经千遍,其义自现。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鹿行空听罢,脑子一抽,也念了一句佛号:“佛本是心自作,哪得向文字中求。”
惊!
霎那间,浓烈的战意腾空而起,两人有隐隐对峙之意。
定心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最后决定站在对自个儿有利的一方。
“没错没错,佛本是心自作,哪得向文字中求!师兄你过于依赖经文了!”
稚嫩的声音迅速打破平静,定听眼睛歪了一下,像是被这话酸到了。
“说什么浑话,不念佛经,不求学问,如一叶障目,还得意洋洋,以为见到了暗相,真是滑稽!”
“菩提树下,可有人听见诵经声?师兄说一叶障目,焉知那叶不是菩提叶?师兄你着相了。”
定听眼皮子颤了颤,一幅不想听人狡辩只好作罢的模样。
“看来是我存了执着心,罢了罢了,就依你所言。”
他瞥了眼因不用抄大块头经文而欣喜的小和尚,连连摇头。
“算了算了。”
一场无声的硝烟迅速消弭。
竹签做好后,鹿行空兴冲冲的选出自己喜欢的禅语,亲手刻上去。
果然还是刻喜欢的东西比较有动力。
她本质上其实和定心小和尚没什么样。
最烦抄经了。
……
眼看着场面比方才热闹了三分,定听指尖弹开手中竹签,微微叹气。
大概是错觉吧,他怎么觉得寺里新来的小尼姑也不怎么靠谱的样子。
师父也好,定心小师弟也好,新来的小师妹也好……没一个正常的。
果然,这偌大的竹林寺估计还得靠他啊,噫,瘦小的他果然承受了太多。
鹿行空可不会知道短短时间内,定听已经看破了本质,再一次做好了挑起寺里重担的觉悟。
她给竹签儿上色时,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他带来的褡裢,总觉得方才玩意儿动了一下,里边难不成装了什么活物?
“定听师兄?你这个时候带着褡裢是要去哪里吗?”
定听猛地一抬头,大掌狠狠往额头上一拍。
“哎呀,光顾着削竹签儿,居然把这事给忘了。”
“你之前帮忙捉住的鱼妖,叫什么风儵的,还记得吧。”
鹿行空点了点头:“它惹事了?”
“那倒没有惹出什么大事,就是小僧觉得,它还有执念未消除,还是等等再度化比较才好,呵呵。”
说罢,定听假笑了几声,将褡裢往人怀里一塞,“所以啊,你得帮个忙,明天下山卖花的时候,带它走一趟酒馆。”
酒馆?去酒馆度化?
鹿行空抱着滚动来滚动去的褡裢一脸问号。
褡裢上还贴着一道经文,看上去像是噤声咒。
“好吧,它酒瘾犯了,一直叫嚣着喝酒喝酒,天天吵吵吵,这两天被它吵出头疼毛病来了,实在是受不了。”
“哦,”鹿行空回忆了一下,好像那小鱼妖确实有点嗜酒,“它要喝南十里的小红糟?”
“没错,就是那个。你亲自带它去喝,别让它逃了。”
怎么看都像是甩包袱一样甩给别人了啊。
鹿行空将小风儵从褡裢里刚放出来一个猫脑袋,顿时,震天的哭声以光速钻进人耳朵。
在场所有人全都恍惚了一下。
猫头鱼声的小妖哭喊的声音跟猫叫春没啥区别,尖利刺耳。
再看看一脸憔悴的定听,似乎看见了刚下完崽一个月后疲累缺眠抑郁综合症齐发的新手妈妈。
嘶!此妖可不得了!
这小鱼妖有些烫手了。
鹿行空状似无意地将褡裢一封,往定听那边一推,自然而然叹了一口气,“唉,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直接下山买点酒上来不就成了,何必亲自带它去?”
“小僧从不买酒入寺,这是原则问题。”
鹿行空:“这可难办了,大大咧咧出了寺,万一这鱼妖有同伙来接应逃寺呢?我这身虚体弱的,一个不小心放跑了妖可咋办?”“无碍,逃了也好,不逃也好。”
“哦?为什么?”定听有些疑惑的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说。
“为什么?妖是你抓的,放跑也是你的事,菩提叶遮了目,因果皆是注定,哪里来什么为什么。”
鹿行空定定看了和尚一眼。
“你不想掏买酒钱。”还小气。
定听脸色一黑。
“什么钱不钱?!你怎么能恶意揣测师兄,师兄只是不想随意出入酒馆,你想想,酒馆是一个和尚该去的地方吗!”
哦,那也不是一个尼姑该去的地方啊。
可惜话还没说出口,眼前只剩下和尚一溜烟的背影了。
啧,被他逃了。
……
九九重阳,青牛载酒,马蹄碎金。
酒香,黄花,晴空,天边虹霞舞成双,云随雁字长。
整个长安绘上了清秋的色彩,徜徉其中,似乎能闻到重阳特有的香味,浓烈不失淡雅。菊花一盆一盆高高垒起,热烈张扬。
菊花摊,无人发觉,两只鬼正躲在摊底阴影下,默默闲坐。
哪怕鹿呦呦早已闻不到花香酒香,摸不到阳光下绽开的鲜花,也怔怔望着长安街道发呆。
以前天天呆在佛寺方寸之间,入眼就是一炷香一蒲团,她早就忘记人间的清秋时节有多美,有多撩拨人。
害,怎么觉得有些遗憾呢,活着的时候稀里糊涂活着,只会一味怨恨,恨阿耶阿兄心狠,青灯侍佛,葬送了大好年华,又一味怜惜,小小年纪遭小人欺侮,是天底下最最可怜的人。
她甚至都不敢对阿耶阿兄心生恨意,只有稍稍那么一点点报复的心思,大逆不道的帽子就压了下来,比神鬼更恐怖。
可惜。
鹿呦呦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可惜什么,散着阴气的指尖无意间掐了掐开在角落阴影处那一盆菊花,方才还盛开的黄花瞬间焉了,有气无力垂着花瓣。
“这一盆三十文呢。”雷鬼小心翼翼从辣手催花下夺过花盆,一脚推到阳光底下,去去阴气。
“怎么了?你心情不太好?”
“不知道。”
“不知道?”
“说不上来是好还是不好。”鹿呦呦捋开不着首饰的黑发,低声说,“想簪花了。”
来来往往的人类都在头上插满了黄花,腰上挂了新鲜的紫茱萸,欢声笑语而过。
雷鬼懂了,这只女鬼还保留了少女心性。
“这有何难,等花卖到最后一支,让小尼姑送给你来簪呗。”
鹿呦呦轻笑一声,又摇了摇头,“越兄啊,还记得生前的日子吗?”
雷鬼睁着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记得。”
“自然记得,要是不记得了,那叫什么越乞儿,随便叫什么不都行?名字就是记忆,记忆就是名字。”
雷鬼记得作为人类的惨淡一生,也记得惨死成怨鬼后被鬼王控制,身心不受自己控制,遭愚弄的鬼生。他生死早已看淡,只等着挑一个好日子结束这一切。
挑个好日子……
外边的阳光太灿烂,鹿呦呦隐隐有些头疼,哪怕早就抛却了肉身的疾病痛苦。
也许,人间……
“越兄,我们鬼应该去哪里?”
“哦,也对,你早就决定了,我不该问你。
“你别想这些了,走一步算一步吧。”越乞儿闭着眼睛,似乎不是狼狈地躲在黑暗中,而是晒着太阳。
“更何况,你跟行空的缘分不浅,日子还长着呢。”
是啊,日子还长着呢。
鹿呦呦托腮,要是行空在这里的话,肯定会说什么,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譬如种种,不过朝露,展望未来,迎来新生之类的吧。最近这些日子已经听了好多,差点被洗脑成佛了。
正好这个时候,定心小和尚一矮身子钻进来问。
“行空师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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