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金没有在众人前讲鬼画符是什么玩意，在场的人知道的自然知道。
他揉了揉发红的掌心，一字一句陈述，不错过任何细节：“这枚鬼画符初步判定为昨日亥时开始显形，因为通义坊第一位受害者差不离就在这时间段死亡。”
“它行动速度很快，像是着急着去哪里一样，行动轨迹迅速往周围坊扩散，通义、兴化、丰乐、光福，一共八起命案发生，也许还有遗漏的地方，我们调查的时间太紧迫了。”
陶落英点了点头，脑海中将算盘鬼的行动化成点，连成线。
那是一幅极为简明扼要的地图，算盘鬼大致是往南觅食，不是笔直的直线，而是稍带打转。
“而且受害人全是行商。”
“行商？”陶落英重复了一遍，余音落下时，疑问已经消解大半。
行商身上必备两样宝物。
算盘、护身符。
算盘鬼找上他们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苏焕接过哥哥的话，细声道：“行商走南闯北，他们身上都会佩戴上好的护身符。我粗略查看了一下，护身符是大慈恩寺开的，可以护住阴气侵袭一个时辰，这段时间足以让他们求助法师，然而符咒没有半点启用痕迹，它们依然完好无损地挂在腰上。现场也没有任何挣扎痕迹，连个花瓶碎片都没有，那些商人像是一夜间猝死了一样。”
李虹攥紧了手中的刀，视线越过纸窗，像是落在了那个狡诈的鬼上：“也就是说，他们连动用护身符的机会都没找到就已经死了。”“这鬼画符恐怕真的很强大。”
陶落英鼻子像是被堵塞了一样，闷声说道。
度宗和尚是在场最认同这话的人，他摆子抖动了一下，完完全全丢弃了矜持，“是啊是啊，此鬼极为棘手，小僧不过是大兴善寺普通弟子，入门不到五年，平时就靠着轻微法力自傲自得，眼里看到的世界还没井口大。如今，小僧已经知晓了，天要是塌，也需得高个子顶着，小僧师长们目前不在长安，离此处最近的只有玄都观，还得赶紧前往玄都观请人啊。”
陶落英摇了摇头。
“刚刚已经说了，时间来不及了，缚住鬼物的咒快要失效了。”
度宗脸上一股血色涌了上来，他急急道：“快马加鞭去玄都观，说不定……”
“如果玄都观能够不做任何解释不做任何寒暄，立马就派出高手过来，一开始又怎么会是元盛那小子过来？”
度宗哑然，远方发生了一些事变，佛道两家高手尽出，长安城里只有一动不动的守护者，没有巡游者。
陶落英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贴着他的灵魂逼问：“度宗和尚，你不必再祈求别人。”
“仔细回忆，告诉我，方才对阵时，你摸清楚了鬼物的本体没有？什么弱点？它靠什么攻击？元盛法师刚刚和它正面对峙，为何会陷入昏迷不醒？侵袭方式有没有涉及灵魂？”
度宗刚张了张嘴巴，才发现咽喉干渴得厉害，声音近乎无。
他抿了抿唇，使劲吞咽了几下，嘶哑着说：“我们刚进去，元盛就着了道。那鬼物的算盘是本体，也是陷阱。”
“算盘一旦被人碰触，陷阱立即生效。元盛他当时一动不动，像是变成空壳人一样，连平常护身手段也使不出来，我用上了‘狮子吼’也没能惊醒他。”
“他就像是被摄入了另一个空间。”
陶落英在‘另一个空间’字眼上打转，这词是度宗和尚脱口而出，也许连他都没有意识到他是这么形容当时场景的。
也许，那就是真的。另一个空间。算盘是媒介，将人拉进了另一个空间，任鬼宰割。
“算盘是木做的，红木，元盛的符火烧了好一会儿，没有半点焦黑，它飞出来不像是被火逼出来，反倒是顺理成章出来一样。”
“这根本就是陷阱。”度宗不断摩挲手中的木鱼，干巴巴地重复一刻钟前的狼狈情景。
掏干净一刻钟前的战斗经验后，陶落英昂首而立，目光掠过在场所有人，果断说道：“一夜之间，它已经吞噬了八条人命，幸好米四郎反应灵敏，没有被算盘引诱，瞬间祭出咒牌。”
“然而困咒效果有限，时间紧急，我们必须在巳时之前灭杀该鬼，不然……”
“一旦它脱离这间屋子，不知道要捕猎多少人魂。”
“现在鬼物已经交到了我夜骁卫手里，责任落在了我们头上，”陶落英目光冷凝：“各位同僚，放下恐惧，提刀跟上，随某杀鬼！”“是！”众卫齐声应道。
在元盛、度宗把这宗案子当成经验包刷名声结果惨烈收场后，夜骁卫们的心里早就抛弃了名声这种虚荣，反而惦念小命起来。
可惜，老大从不临阵退缩，他们也只能硬上。
陶落英捏着鼻子，抽出加持了特殊祛邪效果的腰刀，轻身落在内室门前，刀光掠过门庭，炽热的光直接逼退了侵蚀而来的鬼气。
其余六人按特殊的队形紧随她身后。
苏焕双手握着刀，汗水顺着后脖子流过后背，他能感觉到那缓缓的流动，像是鬼气缓缓往后心流过一样。
他打了一个冷颤。
苏金站位在苏焕的左侧，这位粗中有细的汉子凝神听着算盘拨动声，忽然出声。
“属下还没听过这么快的算盘声，属下怀疑这鬼生前是个管账房的。”
陶落英翻了一个白眼：“这还需要怀疑？那就是。”
内室里噼里啪啦的算盘拨动声音就没有停过，说不定是个死了也要钱的商人怨魂。
“是嘛，它喜欢吃商人，是不是因为商人的灵魂有铜臭味啊。”落在末尾的小郭搭腔。
“铜臭味……啧，每个人的魂味道都不一样啊，也不知道我的是啥样？”
“让鬼来添一口呗！哈哈哈！”
苏焕身形一松，也和其他人一样笑了起来。
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陶落英勾了勾嘴角，喝道：“好了，大家小心点，要进门了，再笑下去可别把命笑没了。”
所有人神色一肃，双手握紧腰刀，等着下令。
度宗和尚在庭院打坐，他手持木鱼严阵以待，配合陶落英小队的行动。
木鱼每每敲击一下，鬼气就往后退一丝，洞开一可供人进的小口。
陶落英闻着味，从浓烈的腥味中吃力地分辨出浅淡，她信任自己的鼻子，像是本能一般有条不紊发出指令。
“李虹，东南角。”
“苏金，后退三步。”
“单英，西北！”
“郭胜显，前进一步！”
……
待到各就各位，陶落英掐了刀诀，一条无形的线将每个人的刀连在了一起，刀上刻着的驱魔阵瞬间亮了，将每一个结点护住。
驱魔阵成型。
苏金共享了单英的阴阳眼，他看见了那只挺着大肚子肥嘟嘟的鬼算盘形体，鼻尖闻见了浓烈的腥臭味，夹杂了新鲜的血腥味。
根本不像是商人模样。
将贪婪、狡诈、精明全摆在脸上，谁会和这样的商人做生意？
“哎呀呀，客人们远道而来，小人失礼了。”鬼算盘被阵法围了起来，显现出鬼形也不慌乱，它脚下踏着桐木算盘，呼呼呼奸笑。
“用不着讲礼，我们不是做客的，是来处理你的。”陶落英冷声说道，刀光连成了一大片，直冲鬼而去。
然而，刀光瞬间被湮灭，像是没有发动一般，陶落英闭了闭眼睛。
方才，算盘珠子拨动了六下……不，是五下，最后一下是它得意的敲击余声。
“哎呀呀，客官可别这么讲，和气生财，礼多人不怪，在下不但要以礼相待，还打算奉上礼金呢，待小人数一数啊，一、二、三、……六……七……七位客人，那就需要七份礼物，哎呀，小人该送什么为好呢……”
它没有半点不安，驱魔阵的成型根本没有半点威胁到它。
这么自信的吗？陶落英讽刺一笑，脸色却阴沉了下去。
方才的试探无声无息，像是没有驱动阵法一样。
“哎呀呀，怎么都不说话。”
鬼算盘笑眯眯说，是真在笑，那分辨不出五官的脸出现了一个惊悚的笑脸，嘴角拉到了最大，弯曲的弧度占据了半张脸，眼睛也眯成两条弧线，像是眼皮子被缝合了一样。
它似乎不明白以它现在这样的形态，是做不出人微笑的样子的。
郭胜显内心涌起一阵焦躁，他想挥刀将那个笑拍扁，但是，不行，要等陶帅命令。
阵法里，必须听令。
“哎呀呀，外面那秃头还在敲木鱼呢，你们有没有听见，那敲击声越迟缓，越吃力了。秃头可是卯足劲送你们全进了来呢，结果呢，一个个大眼瞪小眼，说是客人吧，也不主动打招呼，说是打上来的敌人吧，你们的刀连光都不闪一下，让小人难做啊。”
苏金忍不住大声喊话：“陶帅！这家伙太罗嗦了。说不定它在拖延时间，等着金骨咒失效！”
“是啊，我们就按平时的来，小郭跟苏大哥冲锋，苏小哥补阵尾斩形，我来启动清扫仪。”李虹催促道，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陶帅摇了摇头，打了个手势阻止了其他人的出手。
方才已经出手了，没有任何回音，就像面对普通人表演了一个跳大神一样。
算盘……在它脚下滴溜溜旋转，也许是它，导致所有的法术去了另一个空间。
她观察了它许久，冷冷吐出了四个字。
“直接上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