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场面几乎立刻就冷了下来。
原先眼神里还带着些许欣赏之意的中年女人脸色一变，站在台阶上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打量了杨红玉一通，嘴里讥讽道：
“哟，我还当是什么宝贝，竟然让你眼巴巴的把我叫出来，没想到还是个硬骨头？自己找不到钱也就算了，还这不乐意那不乐意的。咱们王府是什么地方，轮得到你挑三拣四，你不去，那就算了！”
尹婆子被夹在中间，几乎两面不是人，一边不住给中年女人赔罪，一边对着杨红玉飞快地打眼色。
杨红玉却并没有被尹婆子这可怜的扮相糊弄过去，只是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地和尹婆子对峙着。
别看尹婆子看上去慈眉善目，可她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牙婆。有道是“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尹婆子平日里多少要沾些买卖奴婢的活计，不知有多少姑娘小子的身家性命在她手底下攥着，只不过她住在附近，念着街坊邻居的情分，不怎么做逼良为娼的事情。
而到王侯府里做事的人，也不一定全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有的是过来打短工的，还有的是长工，虽然也是半个府上的奴婢，可在官府那里，却是实打实的良籍。
这回她分明是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头上，想把人卖个好价钱，她怎能让这个老虔婆如意！
杨红玉把嘴抿成了一条线，正要开口反驳，却见那穿红着绿的女人口上说着不稀罕，却一步也没挪动，索性耐下性子看那女人还要表演什么。
那过来买人的女人见她脸上仍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有心激她一激，就口没遮拦起来，字字句句戳人伤疤。
“你还当你是御史家的小姐啊，不过就是个犯官的女儿，没把你弄进教坊司里就算好的了！还敢跟我讲条件，也不看看你是谁？像你这么大的人，就算美上天去，手脚粗苯又娇里娇气的，使唤起来还不如从小养起来的家生好使……”
“尹大娘，既然人家不肯签短工的契，那你还是别为我费这番心思了吧！”杨红玉垂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捏起来，咬着后槽牙不软不硬地顶了那女人一句，“另外，我得告诉大娘你一句，就在今儿早上，我爹就已经沉冤得雪了，朝廷派下来抚恤的银子，也已经送到了家里。我家现在还不缺钱，名声更是清白，你要是再想把我当奴婢卖了，那就别怪我不念邻里之间的情分了！”
说完之后，就掸了掸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昂首阔步地走出门外，只留下了两个面皮紫涨的老女人。
……
尹婆子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她是万万没想到，那杨家的姑娘竟然另有造化，那个下了大狱的死鬼御史竟然重新恢复了名声。从前她没少拿着人家那死鬼老爹来拿捏人，结果这回竟然不顶用了！
那穿金戴银的中年女人也没料到那看着黄黄瘦瘦的姑娘竟然刚烈至此，说走就走了，一时间竟然急得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等追到门口一看，外面人来人往，哪里还有杨红玉的半个影子！
明明鸭子都到锅里来了，结果又扑腾着飞走了……
两人正在捶胸顿足，门外就又是一阵响动，一个三十多岁，保养得宜的女子就扶着小丫头的手走了进来。那中年女人一见她，膝盖就有些发软。
“管……管姐姐。”
那姓管的女子看着那中年女人抖抖索索的样子，眉头就是一皱。
“柳妈妈，你不是先前让人来告诉我，说是见着个漂亮的吗，这会儿人呢？”
尹婆子和柳妈妈同时都羞愧地低下头去。
见到这个场景，管妈妈怎么还不知道，给王府招人手的事情出了篓子，让人给跑了。不过她也没当回事，只是不怎么在意地摆了摆手，道：
“没了就没了，难道咱们府上还缺美人么？主子的门路可是多得很，叫咱们出来，不过是聊胜于无而已。”
尹婆子轻咳一声，带着谄媚的微笑奉承起来：
“管太太你说得极是，不过就是个瘦瘦小小的黄皮猴子，哪儿就算是漂亮呢。这个没了不打紧，小的手里还有几个乖顺又有姿色的丫头，管太太你尽管挑了去用就——”
还没等她继续说下去，忽然就感到腰间一痛。
柳妈妈收回了猛戳尹婆子腰眼的手，神情不太自然地上前一步，引着管妈妈走到一边。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之后，管妈妈的脸色陡然剧变。
“你说的这件事，是真的？！”
“千真万确，这可是我亲眼见着的！”柳妈妈生怕她不信，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从前那位到主子那儿来做客的时候，我在门那儿望了一眼，所以至今都还记得呢。那五官，那气度，简直就跟……那一位是比照着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要不是她脸色发黄，身子还有些瘦弱，我都以为她跟那位是姐妹呢！”
“那可是个绝顶的美人胚子，现在脸色发黄还看不出来，但只要好生养着，没几天就能养回来了的。说句不好听的，单论气度，那一位倒还有些及不上这个。只可惜，这蹄子不肯签身契，说什么只肯做短工，我没答应，她就跑了。”
管妈妈立刻就狠狠瞪了她一眼，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糊涂！咱们主子心心念念着都是那个人，可惜这辈子没意外是得不到的。既然有了个容貌相似的，那还不赶紧把人给留下？她不肯签身契就算了，咱们有的是法子，你还不赶紧追上去，把人弄进去了再说！”
……
出了尹婆子家的大门，看着街上车水马龙，杨红玉的心情也着实算不上美妙。
装X一时爽，工作火葬场。就跟上辈子提前炒老板鱿鱼一样，自己爽是爽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就是衣食无着，还要另外找个工作。除非你自己有钱能当老板，或者是有个十套八套房子当包租婆，否则还得去看人脸色，也许新的老板极品程度还比旧老板更高呢。
更何况，在这个年代，根本就没什么活儿能让女人出来干。
绣娘已经算是不错的出路了，可惜东家倒了。再一个就是去当奶娘，但她是个黄花大闺女，哪里来的奶水？当稳婆？她上辈子根本就没学过接生！
倒是有轻省又来钱快的活儿，从石榴巷出去，沿着朱雀大街左拐三次右拐一次，就能去平康巷这个销金窟里做事，一晚上怎么也能有几十两进帐。可她连当奴婢都不肯，又怎么肯自甘堕落地去当楼子里卖笑的红倌人！
杨红玉在街上徘徊了一阵，连做饭的心思都没有了，只好胡乱在街上买了几个肉饼带回家，给家里的老娘打打牙祭。就在她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巷子角落里突然闪过一个影子闪出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姑娘慢着，刚才的事，咱们有话好好说！”
杨红玉慢吞吞地缩回手，拿眼角斜视着突然闪出来的那人。
那个人正是她刚才过去找工作的尹婆子，身后还跟着那个说话尖酸刻薄的中年女人，只不过比起之前的趾高气昂，这两人现在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半点气焰都没有了。
“不是说了我不去吗，尹婆子，你再死缠烂打，想把我当奴婢卖出去，当心我告到官府里，说你逼良为贱！你就算嘴里长了一百根舌头，那也是我有理！”
被她一阵抢白，尹婆子和柳妈妈脸上都是青红交加，难看至极。好不容易收拾好了表情，柳妈妈紧紧拽着手里的帕子，生怕心里的郁闷从声音里透出来。
“好姑娘，我、我这回不是让你签卖身契的，你不是要打短工么，我答应就是！”
……
这回轮到杨红玉心里泛出一丝诧异了，这人之前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挑剔她，怎么才过一会儿，就热情到如此地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人一准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她。
杨红玉眯了眼，压低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莫名的意味来：
“不行，我家还有个亲娘在呢，她身子不好，离不得人照顾。”
柳妈妈的鼻尖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在太阳底下泛出油腻的光泽，脸上再端不住高傲的架子，伸出手就要来拽她的衣袖，却被杨红玉灵巧地闪开了。柳妈妈也是铁了心想把她弄进府里去邀功，见抓不住她的衣袖，嘴里的好话就一堆一堆地涌出来：
“诶，姑娘，您是御史家里出来的，见识比那些乡下来的黄毛丫头长远，又是能识文断字的，那些扛东西扫地的粗活让别的丫头干就是了，姑娘您只管做些轻省的活就行了。您以后肯定是有大造化的，说不定还能当上一等丫头，咱们府里的一等丫头，月钱可是足足有三五两呢！”
柳妈妈心里苦，原本看她长得和王爷的心上人一模一样，就想把她带进府里去，下意识挑剔了她一番，想杀杀她的威风，结果没想到这御史家的姑娘竟然不吃这套，转身就走。
到了现在，反倒是要自己追过来求人，把一个进府做奴婢的丫头，捧得跟个小姐似的。
“原来王府的人，翻脸也跟翻书一样。”笑意渐渐漫上脸颊，杨红玉垂眼看着柳妈妈，“你们是哪个王府的人？宗室用人不都是用宫里派的人过来吗，怎么还要到牙婆这里来找人？要是简王和安王府，我可不去。”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雁朝几代传承下来，宗室里也总会出几个横行霸道的败类，她得提前问清楚，以免为了钱掉到火坑里去。
柳妈妈闻言长舒一口气，这姑娘松了口，看样子是乐意去的了。他们家王爷可不是像简王和安王一样肆意妄为，与之相反，王爷可是对人相当和气的，而且相貌俊美，走在街上都有大姑娘小媳妇偷看呢。
连忙又好好夸了自家王爷一通，最后又向那个鼻子快翘到天上去的姑娘许了一堆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愿，这才勉强让那姑娘在纸上签字画押。
谁让自己家里现在要用钱呢，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为了自家老娘，就算不想去，也得去啊。
盯着尹婆子和那柳姓管事远去的背影，杨红玉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各种滋味都有，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迎着夕阳的余晖推开了院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