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做梦了。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生长在农村,他的父母死在在最艰难的岁月中,他的小妹妹后来也病死在了他的怀抱里,抱着好心的知青送给她的连环画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知道妹妹偷偷去过村里的学堂,踮起脚尖望向朗朗读书声里。
他吃着百家饭长大,就这样艰苦又平凡过着一天又一天,顺着村里的政.策承包了几亩田,也如同所有普通人一样娶了妻子,乐呵呵地等待大胖小子的诞生,可在一天他如同往日一样开开心心地扛起锄头回家,妻子不见了。
她嫌弃他没出息跟人跑了,还拿走了他的所有积蓄。
他晚上慢慢整理着散落一地的东西,在箱子里翻到了妹妹的连环画,他看不懂文字,只是就着微薄的灯光,勉强看明白了大约是个女同志登上敌船与水匪周旋、最后与八路一起剿灭恶人的故事,人们都把这种人叫做英雄,原来妹妹喜欢这样的故事吗?
大概,所有人都是喜欢英雄的吧。
可他只是卑微进尘土里的人。
他的眼泪打湿了泛黄的书页。
后来有人给他务工的机会,他走出了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踏出的村庄。
他做过很多活计,洗过碗筷,端过饭菜,挑过砖头,抹过腻子,他抓住一切机会学习,也被周围的人嘲笑过,最后只勉强把小学课程学完了,那时他的鬓边已经花白了。
他高兴地把连环画上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画下的字他终于能认全了。
他得了一门手艺,养活自己没什么问题,只是辛劳些。
所以不惑之年就弯下了腰,没有人愿意嫁给他。
原本想死后也无人摔盆,他在路过的垃圾堆里捡到了一个婴儿。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婴儿,他那么小,脸因为冬天的寒冷红彤彤的,却因为挣扎着放声大哭,他忽然就红了眼眶。
他走南闯北,艰难地把孩子拉扯大,想给孩子提供好一些的环境,几经搬迁来到了大学城,他是如此地期盼他的孩子能够进入学堂,成为比他更高更高的文化人。
可或许是太过闷葫芦的性格造成与子辈的隔阂,知道孩子逃学已经太晚,严厉地斥责他也只是换来一句“不用你管!”,他气得吼道“我是你父亲”,孩子却更激烈地反斥“我不要你这个又穷又讨厌的父亲!”。
孩子拿着上高中的学费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即便他一直等一直望也从未出现在巷口,他只留下了一堆不知什么时候借的欠款。
他被逼的没办法,只能还,好在四面的邻居同情他,左右生活都帮衬着他。
比他小五岁的保安和他成了朋友,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下象棋的天赋,朋友直夸他的时候,他心想我的酱饼也做的很好吃啊。
可是他也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既没上过CCTV,也没被什么舌尖上的中国所记录。
他认认真真还完了债,认认真真出摊,甚至添了台小摩托,他也认认真真和老友下了一盘又一盘的棋,他周围的人亲切地叫他“老王”、“老头儿”。
他看到一只流浪狗受伤,用土方法救了它,于是那狗便天天守着他来来去去,害他也没办法得喂他,可每天都能看到他所憧憬的有知识的人,他觉得这日子已经很值。
穿的光鲜亮丽的伢子来他的酱饼摊前了,虽然看到他的一头黄毛有些惊吓,但好歹他也是会笨拙地使用微信支付的人了,也知道扫码是什么,应该还不算太落后于时代吧?
他从跟随男孩子的大学生里听到了那孩子的有钱,也许是他一辈子也无法想象的地步,他顿时有些战战兢兢,这孩子怎么会来他的摊前呢?
可那孩子来了一次,来了两次,来了三次……他每次都吃的很幸福,即便他见到那孩子嫌他手脏偷偷丢掉了他递给他的水也不在意。
那是真正与他不一样,锦衣玉食的孩子,合该被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嘞。
他推着亘古不变的小车,路遇过无数的那孩子。
他见过他骄纵的样子,也见过他蹲在角落抹着泪的样子,他见过很多众生这般的模样,可只是这孩子过几天依旧会出现在他的摊前,还是吃的一脸幸福。
这是个很好的孩子,他想,可他从来不是能言善道的人,也没有办法劝解他,因为他失败了一辈子,什么也不是。
于是他就像祝福他的所有食客幸福一样,也在默默祝福这个孩子幸福。
那天的晚上起了点雾,不大,然而灯光照在空气都是冷的。
他骑着他的小摩托慢慢往前走,老胳膊老腿了,电动的东西都骑的费力,薄薄的中山装也阻挡不住寒气的渗透。
他心想明天得穿件军大衣来,天气冷了,餐车的保温也得做好,回去还得和和面。
可已经是眼花耳鸣的他听到了异样的声响。
他看到有很多人呢嘻嘻哈哈地在殴打地上的人,地上的人快要不动了。
月亮和星星都隐藏在灰色的云里,笑声和说话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压下鸭舌帽,他想走。
他活了一辈子,好人坏人都见了许多,也明白这世上的很多事不是想和不想就不会发生的,他的儿子说不定哪天学好了就会回家,他和老刘的残局还没研究完,他还有明天的酱饼要买呢,还有好多大学生想吃他做的酱饼……
他在重新握紧油门时,他看到了挣扎着翻了一边的地上的人,是个男孩子。
他有一头他曾经瞪圆眼过的,黄色的头发。
他冲了上去,像追云的风。
他大概这辈子,也没跑的那么快过吧。
……
苏叶看到老头儿站在她面前。
他个子不高,板着一张不讨人喜欢的脸,戴着的鸭舌帽显得他严肃的很。
苏叶已经看到了前来勾魂的阴差大吃一惊,最后与他定下了因为他阳寿未尽身死可以实现一个愿望的约定,得到了地府的庇护的一幕,她看向老头儿:“你还要等你儿子吗?”
老头儿迟疑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也是,你想等也不能等了。”因为阴差已经告诉了他,如果庇护失掉,他尸骨被收敛的那一刻,他就得回去了。
他明明知道可以要求更多,可他只想要在人世间等到他的养子回家,他也明明知道庇护消失他就不会实现愿望,他依旧将庇护给了被黑色同伴追杀的高中生。
苏叶顿了顿,她抬头:“值吗?”
——你这一生,值得吗?
老头儿压低帽檐。
他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了最后一个笑容。
“……”
苏叶醒了过来。
冬天只有麻雀的叽叽喳喳最为积极,她挪了一侧身体,果然看见阳台上有几只褐色麻雀在蹦跶。
被束好的窗帘在风里微微起伏,麻雀灵活地转着小头颅,刚好和她对上眼,于是吓得瞬间起飞,只扑棱下几根绒绒的毛。
不过说起绒绒,总觉得手边也绒绒的……
苏叶用力往下看,看到自己插了针的右手边躺着一只猫,黑的,呼噜呼噜睡的正香。
苏叶:“……”想起来了。
她最开始的梦真的应验了,她拖着残破的身体和哭成狗的郑治跑去荒山野岭,司机看他俩的眼神都不太对,她两管鼻血流的仿佛失控的水龙头,琅琊被吓得尖叫让她去医院,可她苏叶最讨厌做功亏一篑的事。
她在深山里扒着扒着扒出了尸体,气一松,当场就倒地不省人事。
苏叶躺在床上环视一圈,她现在在医院,也就是说郑治把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吧?
盘成一团的奶猫像是睡的不稳当,又翻出肚皮继续呼呼,还是当猫好,吃饱就能穷开心,苏叶报复性地揉了两圈琅琊的肚皮,别说,虽然是个妖怪猫,手感真的相当好。
“醒了?看来没死嘛,搞成这德性。”
左侧传来的恶魔音一下子穿破了苏叶的心脏,她吓得连忙手舞足蹈爬了起来,连她手下的琅琊也“喵?!”地弹了起来。
一人一猫惊恐地朝左边看了过去,在他们的视野里,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居高临下俯视他们。
他一双眼睛生的极其漂亮,黑白分明,顾盼生辉,如同雪里的黑曜石,虽然那不是他瞳眸原本的颜色,只是毫不掩饰的黑眼圈破坏了他的一分美姿仪。
苏叶说话声都结巴了:“艾艾艾艾卡大大,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三七根本懒得回答苏叶的话,他拉了把椅子坐下,嫌不舒服地调整了下脖颈上的银灰色的羊绒围脖,然后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
“一天到晚打个屁的工,苏叶,你身体素质太差了,出院了就给我每天跑个十圈,我找你们学校的猫监督你。你要是漏了一天——”
三七笑了笑。
苏叶:“……”妈呀,她宁愿再遇三百个厉鬼!
祖师爷啊!艾卡老大是怎么知道她住院的!他以前虽然也知道,但也只是随口一问的啊!
假装看不见苏叶的面如死灰,三七继续慢悠悠道:“这次冤亲债主是怎么扭曲的,你看到了吗?”
没想到三七会问这个问题,苏叶愣了一下。
脑海中浮现起李玫附体时掠过的记忆,苏叶迟疑地点了点头:“她好像接触了一团……黑色的东西,被洗脑了。”
如果要用来打比方的话,大概是漫画里的什么怨念体吧?但是蛮奇怪的,她觉得那东西不应该接近,但又有些熟悉,她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玩意吗?
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啧,成吧。”
出人意料的,三七并没有追问什么,他利落站起身,响指一打,一脸懵逼的琅琊就浮空被传送到了他的眼前。
三七嫌弃地拎起琅琊的后颈皮,冷酷无情地像菜市场里杀鸡的屠夫:“你跟我走,我还有几百本单行本要签。”
琅琊的琥珀眼一下子瞪得贼圆,仿佛想起了最初按印画押的惨状,他陡然蹬了他毛茸茸的小短腿:“?喵喵喵?!窝不要喵!救命喵!我会被吃掉的喵!!”
死道友不死贫道,暂时逃过一劫的苏叶望着琅琊壮烈成仁的身影,当场一篇《太上救苦经》送给他。
还在心里比划十字,病房门就被“啪”的声打开了,郑治风风火火走了进来,边走还在边疑惑:
“苏叶,刚那谁啊?明星吗?怎么猫大仙被他拎手里了?……”
苏叶陡然一脸肃穆:“你不想被做成腊肠就别惹他。”
“?”
无论自己怎么疑惑,苏叶依旧一副老僧入定口观鼻鼻观心,看上去马上就能撒莲花成佛了,怎么想在她这都撬不到一个字,害他八卦八卦都不成。
郑治悻悻了片刻,心想她是女巫的话,刚才那个帅的厚颜无耻的小哥大概就是年轻般的邓布利多?
拉了椅子靠床边坐下,郑治递了张照片给苏叶,苏叶接过,她看到戴眼镜的男高中生腼腆地笑。
“他叫许树,以前和贾坤高中是一个班的,因为受不了贾坤那些人的欺负,跳楼了。”
苏叶凝视了许久照片,把它还给了郑治,她知道郑治还有话要说。
“贾坤那群人你不用担心,他们现在进局子了,重要的是我家那个死老头终于肯出手了,搞不清他是为了自己面子还是什么。”
郑治抻了下背:“我也不想知道了,我总不能一辈子和自己过不去吧。学姐……学姐和我听的一样,她在不知情的时候中了贾坤的圈套,吃了毒.品。”
他顿了顿:“贾坤用这个做威胁,不仅逼迫学姐和他交往,还找人轮——”他握紧了拳头。
苏叶打断了他:“贾坤该下地狱了吧?是不是?”活着的人需要一个交代,所以他才没有那么轻而易举地死去。
郑治缄默片刻,用力点了点头。
风把扎的松散的窗帘吹开了,蓝色鸢尾在玻璃前起起伏伏,郑治慌忙三步做两步把推拉窗合上,室内顿时风平浪静,只有干枯的枝干倒影在明澈的玻璃镜面上。
郑治笨拙地跳了回来,絮絮叨叨地说道:
“诶,同学啊,你昏五天了,假我是帮你请了,期间有门考试你可能要单独考一下还是什么,哦,就是思修,开卷考,不用慌。还有,那条黑狗我准备养了……还有啊,王叔的葬礼我都办好了,虽然他那倒霉儿子还是找不见人,那有什么关系,摔盆的还有我呢!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城北那块墓地啊?我选了好久呢……”
“你问我我问谁。”苏叶总觉得每天面对郑治都在翻白眼……不对,她面对琅琊的时候也翻,所以说她身边到底都是群什么人啊?
“你别BB了,大家钱货两清,等会我发你银行卡号,你记得打钱。”
苏叶冷酷无情的说法遭到了郑治的怨声载道:“别啊,同学,咱俩好歹也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不大不小应该也算是个朋友了吧?”
“我不和有钱人做朋友。”
“你这是偏见!傲慢与偏见!真无情,我都还准备给你送份惊喜大礼包吔!”
“我不要,你可闭上你的嘴巴吧大少爷!”
冷静冷静,现在事情完了,惹不起惹不起,给钱就完事,她冷静。
苏叶吐出口闷气,只想被子一拉过头屁股对人送客,可她忽然又想起什么,她看了郑治一眼,平静道:“你知道老板叫什么名字了没有?”
郑治的眼里浮起一点晶莹:“知道,王平生。”他重复了一遍:“他叫王平生。”
琅琊从三七手里解放后,整只猫都瘦了一圈,苏叶惊讶地搓了下他的小肚子,吃出来的全部还给了大地,怎一个好字了得?
可她的幸灾乐祸也是一时,被学校里三花盯着晨跑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是死的。
琅琊:“喵哈哈哈哈!喵哈哈哈哈喵!”
然后琅琊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铲屎的把他送给了魔女盘,抵铲屎官没有告诉魔女就和弱智小子认识的债。
顺带一说,夏芯和郑治结怨是因为郑治说她涂的小辣椒色号是烈焰红唇,苏叶在被夏芯盘问的时候,坚决站在了室友这边才保住了小命。
要是三七知道了,非得嗤笑说句因果报应,一人一猫就在相互折磨的道路上逐渐远去,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苏叶心想还能算的上是美好的一天。
然而直到她完成思修考试,参加学期末的班会时,她才明白濒临崩坏的日常是一句怎样的谶言。
郑治真的给她送了份“大礼”。
在众人噼里啪啦的掌声里,他无所畏惧地掏出一副红艳艳金灿灿的锦旗,热泪盈眶地递给了木僵于地的苏叶。
“苏叶同学!感谢您拾我钱包!还我钱财!还治我狗伤,救我狗命!您真是当代活雷锋啊!”
苏叶僵脸接过,僵脸走下去,僵脸在辅导员“我特地表彰一下苏叶同学,不仅是郑治同学的这件事,在前几个月,也见义勇为帮助他人制服歹徒!”的慷慨激昂里坐如针毡,辅导员!你说好不会说的呢!
顶着周围一圈“卧槽!她也太猛了吧!”的视线,苏叶熬到了下课铃。
她在他人炙热的眼神中把身体缩成一团,支使着两根梆硬如芦苇棒的腿,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果不其然,郑治在底下等她,看到她出来,郑治还挺兴高采烈地炫耀:“苏叶!是不是很惊喜很意外啊?你又不要多的报酬,这个应该是最好的啦!还可以加学分,又可以评优秀个人——”
苏叶伸手打断了他:“郑治,我问一句,你家有没有人当官。”民不和官斗。
她的眼神极其冷静,又透着一股庄严,仿佛说的是很重要的事。
于是郑治吞咽口口水,当场也正襟危坐起来:“嗯,我想想啊……好像没有吔——嗷!”
他陡然开始绝地狂奔。
苏叶当场卷起锦旗追着郑治一顿猛抽:“没有就好!劳资特么想抽你很久了!我怎么就遇上你个艾斯比!我叫你拉我入伙,我叫你害我晨跑!我叫你送锦旗!你个王八!你把腿给我留下!”
“嗷嗷嗷!我想起来了!我爹的哥的姐夫是广丹的市委书记!好痛!别打了,我的腿熬药也不好吃,救命啊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