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看见黑色的夜晚映照在屏幕上。
超市入口悬挂的灯光忽明忽闪，像是即将要报废了，还未断绝生机的蚊蝇嗡嗡飞了一圈又一圈。
周遭静悄悄的，原本就是建在郊区的学校，周边的商铺也矗立在交通不方便的位置，自然廖无人烟。
分钟数到10的时候，忽然有一帮人簇拥着谁来到了超市入口前，他们围着中间的人。
人的样貌看不清，那一头黄毛倒是鹤立鸡群。
为首的站在了上边，侧脸能看清他的样子，是商学院的贾坤。
强行把郑治围在中间的那群人看上去来意不善，代贾坤发言的人神情傲慢，嘴唇得意翕动，不停地在说些什么。
苏叶过了很久才认出这是贾坤的第一狗腿，之前被黑狗追的吴胜江。
风呼呼地吹起来了，他们的说话声如片鳞半爪，苏叶什么也听不清。
吴胜江说了什么后就来抓郑治的衣领，郑治眼神冷漠地甩开吴胜江的手，然后一拳打了上去，这一拳把吴胜江打出了参战团，郑治又猛地反过身给了毫无防备的贾坤一拳，他还要打时，被周围涌上来的人制住，压倒在了地上。
郑治挣扎起来，拼命抬头想往上看，却始终没成功，贾坤擦了擦嘴角，他蹲了下去，和郑治说了句什么，然后手往后一伸，有人递给他啤酒瓶。
啤酒瓶猝然砸在郑治脑门上，他似乎昏了过去，一丝挣扎也无。
贾坤揪起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强行抬了起来，他再次接过别人递来的啤酒，开了盖，往郑治脸上倒。
郑治很快被酒液呛醒了，肩膀激烈耸动，贾坤把他脑袋狠狠往下掼，然后起身往后退。
他夹着旁边人递上来的烟，猛吸了口，苏叶这次终于听到了他的发号施令，贾坤说：
“抄家伙，把这个多管闲事的东西给我往死里打！”
犹豫着不敢下手的人被一脚踹到了一边，人们举起了木棍和拳头。
郑治最开始还在还手，可双拳难敌四手，他没过多久就被打的滚来滚去，只剩下本能让他死死抱住了头。
长达五分钟的殴打，郑治逐渐不动了，他身体僵在了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任凭木棍落下。
苏叶忽然听到一阵巨响，像是紧急刹车发出的刺耳摩擦声，然后是不锈钢抑或是金属倒地的声响，画面中突然蹿进第三个人来。
老头儿背脊佝偻，跑过来的步伐却如同疾风横雨，那大约是他人生中奔跑的最快的一次，他一下子劈开了人山人海，抱住了昏迷不醒的郑治。
熟客学生的血从他额头上流了下来，混杂着砂砾尘土，老头儿粗糙的大手在微微发抖。
他抬起头，满是沟壑的脸上淌下浑浊的泪。苏叶在瞬间，明白他无声的口型内容。
“你们在做什么啊！”
可没人理会他。年轻的大学生们扬着暴戾的脸大笑了起来，仿佛在嘲笑年老体衰者的不自量力。
他们重新又举起了凶器，对准地上的人凶猛地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无数下，像密集的雨点落下。
老头儿只是拼了命地抱住学生的头，把他护在身下。
直到再也无法动弹，他不动了，像是枯死的树枝落在了地上。
红色的血像是黑色的，从他的身下蔓延开来，灰蓝的鸭舌帽孤零零地飘在了血泊之上，如同漂橹。
苏叶看到有人发现了不对劲，探了探颈动脉，接着猛地跳了起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拼命摇头往后退：“他他他他他死了！他死了啊！”
远处响起了警笛声，是学校派出所的例行巡逻，所有人都慌乱了起来，他们四散想要逃跑，却被贾坤叫停了。
他们在贾坤的指挥下，将老头儿连同鸭舌帽都抬了起来。
他们远去了。
倒在血泊里的黄毛紧紧闭着眼，直到被人发现，直到救护车到来，黑色的蚊蝇依旧不停地撞着灯……
视频中止了。
苏叶清醒过来，她羽绒服的下摆被滴下来的水珠泅湿了，猫趴在她怀里，扣子眼里一滴一滴掉出眼泪。
苏叶想起消失餐车，想起郑治张狂的室友，想起不屑一顾的贾坤，想起那张沧桑流泪的脸。
保安说，他憧憬大学才来到了这里，而那群天之骄子轻而易举地夺去了他的性命，他却拼尽全力保护了一个人。
胸口仿佛被大石堵住了，苏叶望向郑治，他表情奇怪地盯着屏幕，一时说不清看完的他内心翻腾着什么。
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么？还是觉得莫名其妙没办法接受？毕竟他的记忆没有恢复。
所有的真相都在这里了，可他迫切寻找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是要报复伤害他的人吗？还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心呢？
苏叶遽然听到郑治的喃喃：“我错了，我不应该随便把人扯过来，我后悔了……”
霎那间，他脸色一变，对苏叶吼道：“脱口罩外套，散发，你赶紧往后门走，不要说你认识我，快走！”
琅琊尖叫一声，苏叶视野中出现不远处气势汹汹的一伙人映在咖啡厅的落地玻璃上，领头的是贾坤！
仿佛肾上激素猛地注射，苏叶立马脱下口罩，取下皮筋，抱着脱下的羽绒服，不顾店主的惊愕眼神，低头直往后门跑。
胖子通知了贾坤吗？
是了，如果不通知泄露他之后就死定了，通知或许还能戴罪立功。
这店不是贾坤家的，所以是在搜街了吗？
可她忽然想起来装有监控视频的U盘还插.在笔记本上，如果让琅琊拿走的话应该能传出去的，他怎么——
苏叶陡然停步，转过身。
郑治单薄的身影立在她前方，他没有动，也没有跑。除了让她快跑，什么都没留给她。
苏叶突然明白了。
贾坤一行人势若破竹地冲了起来，暴走族手里拿着凶器，贾坤见到郑治笑了：“别来无恙，郑大少？”
机灵查看笔记本的男学生一秒报告：“大哥，他没上传完！”
贾坤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郑少啊，你这运气可真是……绝了啊！那还留着给郑少修坟吗？给我砸了啊！”
手持钢筋的人对着屏幕键盘一顿猛敲，笔记本冒出火花，随即成了一堆破铜烂铁，店里的人见状不好，一阵尖叫，纷纷跑了出去，店长战战兢兢地想要圆场，却被一掌挥了开去。
拔下的U盘被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郑治至始至终都极其冷静，仿佛前面的人不是针对他一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贾少。胖子蛮有胆嘛，居然向你告密了，我还以为那种胆小如猪的人什么都不敢说呢。”
“哎哟，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贾坤摇摇手指：“我手底下的人，个个忠心。”
“是啊，杀人给埋尸的忠心。”郑治漫不经心地说道：“以贾少头脑，不会真信了老张忽悠你的说辞吧？你也不想想我怎么会知道他有备份。忠心啊？是蛮忠心的~”
贾坤的脸沉了下去，他哼了声：“你的同伙呢？”
“同伙？”郑治佯装不解，而后恍然大悟：
“你是说那不靠谱的私家侦探啊，我东西都拿到了还要她做什么，我现在可是一贫如洗，那人呢再呆一会估计要管我要奖金了，当然让她早点滚蛋咯。不是吧，贾少，老张没和你说啊？他给我东西的时候，我早叫了顺丰把东西寄走了，你踩这个是空的，我TM在这就等着你自投罗网呢~欸，贾少啊，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爽啊？哈哈哈哈哈！”
郑治浮夸的话似乎有让贾坤动摇，他的脸迅速地铁青了下来，贾坤阴森地看向郑治：“郑少，本来我是想和你讲讲道理的——”
郑治混不吝地乱叫：“哈？你是说要和想打死我的人讲道理？讲什么道理？”
看郑治似乎没有在意死人的那一幕，话里话间也没听他提起李玫的事，果然失忆还没好，总而言之先压下去再说，他可受够了被他老子教训的日子了，贾坤按捺住心底的烦躁，耐下性子道：
“这个道理还是得讲，郑少，不如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这事我私下补偿，你想要什么，我绝无二话！”他顿了顿，口气轻蔑：“反正，这次死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我日.你妈！”
郑治一拳头挥了上来，他眼睛整个都红了，突生变肘，贾坤被涌上来的人护在身后，郑治很快被制服了，面对贾坤，他直接一口水吐了上去：“我去你妈的，贾坤，想和我和解？你TM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
“啪”的一声，郑治的脸被打歪在了一边，他红了的脸很快高肿起来，贾坤眼神冷鸷地擦脸，几乎都要把溅上口涎的部分擦破了：“讲不了道理就把人给我带走！”
他弯下腰：
“郑少，干脆你也体验一下李玫那个婊*怎么乖乖听话的过程吧？不过像郑少这种铮铮傲骨，应该不会像那婊*一样遍地求饶才是，我们带着郑少走！一起开心开心啊！”
郑治像条死狗一样被人拖了出去，在离开店门的时候依旧不停大骂着什么。
周围零落的人畏惧地缩在一边看着，苏叶听见贾坤张狂的大笑：“郑少啊郑少，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你可真像一条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冻结的时间继续滴滴答答，苏叶的大脑仿佛烧开的水疯狂沸腾起来，贾坤要对郑治干什么？郑治那个傻.逼是想救她吗？
她现在是该报警还是该跑掉当这事和她没什么关系？
可当她回过神来，她已经丢下外套走到了红箱边上，那里面有灭火器，社区演习用过。
可我做不到的，我肯定做不到，苏叶却听到自己的喘气声，“艹你大爷。”
她听到她自己这样说着，然后抠开了柜门，费力拎起了里面的干粉灭火器：“耍什么帅啊傻.逼吗。”
她颤抖的手几乎拎不动近十斤的灭火器，可忽然手上的重量一轻，她看见琅琊停在她手背上，轻的如同羽毛拂过。
他小小的脸上满是严肃：“铲屎的，你要去吗？”
“……嗯。”
“我和你一起去！虽然那小子很讨厌，但本大妖也要讲义气！”
琅琊顿了顿，他挺起胸膛，让自己看上去很可靠的样子：“铲屎的你别怕！”
尽管手麻的抖了好几次才拉开保险栓，苏叶也还是看到了琅琊小短腿的哆嗦。
被这样奇异地一打断，苏叶的心情稍微镇定了下来，还有心情翻了个小白眼：“怕的明明是你好吧。”
“才才才木有！明明铲屎的你也在抖嘛！”
无视了琅琊的抗议，苏叶又用力吸了口气，拎着被琅琊使过术法轻的只有一件衣服重的灭火器冲了出去。
她嘴唇发白，抿的死紧，只余一头撞上南墙的劲，呼啦宛如旋风穿过了整个咖啡厅。
她远远看到郑治被架往听在道路边上的黑色小车，他一边被拖去还不断挣扎，白色球鞋都挣脱了，骨碌碌滚到了沥青道路中间，学生们嬉笑着，似乎在嘲笑他的螳臂当车。
外面一圈的人大约是留意到了苏叶的视线，梳着小脏辫的不良咒骂一声，朝苏叶冲了过来。
“……”苏叶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凝滞了，自己疯了吧跑出来，这下连路都快不会走了，下一秒就要死了好不好！
不良终于站在了她的面前，只有他一个，也许是因为自己只是个瘦弱的女生，不值得更多人出动，他蔑笑道：
“喂，小妞，你想干什么，想拯救世界吗？还是说你是郑少的姘——啊！！！”
黑色的猫不知从哪个地方蹿了出来，凶猛地对着不良的眼睛就是一爪子，饶是不良反应的极快，眼皮也溢出一道血痕，他惨叫起来。
琅琊一记天外飞仙得手，他立马转过头，对苏叶厉声：“铲屎的，快上呀！”
苏叶脑子一片混沌，然而听到琅琊的指挥，依旧下意识抱着灭火器猛冲给不良肚子来了一下。
不良的手在正捂着眼睛，腹部受到重创，当场就跪到在了地上，苏叶急忙绕过他，她孤注一掷地冲向黑色宝马前的人群，像个冲天而降的疯婆子：
“你们放开他！不然我要喷了！”
发现状况的贾坤眯了眯眼，想到什么，他眉眼又舒展开来：“郑少，你还蛮有意思的嘛，那边那家伙就是你同伙吧？正好啊，自投罗网真是有意思的很啊？”
郑治头被拧向一边，也依旧听到了苏叶喉咙破开般的怒吼，他心神震动之下，本就焦灼的内心蓦地添了把火。
他拼命扭头去看贾坤，咬牙切齿：“你说什么……你是不是有毛病……我怎么会找那么个蠢头蠢脑的贫民帮手……”
“谁知道呢？虽然我俩品味相似，这个倒是不敢苟同。”贾坤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抱胸又笑道：
“上一个你那么看重的女的我倒是尝过了，那女的往日清高的不行，结果尝起来真是没滋没味啊——”
“贾坤！”
手下三两下按下想要暴起掐断贾坤脖子的郑治，贾坤看着其他人打了个眼神，几个人堵在前面，几个人往披头散发的女学生的背后包抄，心想这出戏也差不多到头了。
他又怜悯地望了鼻青脸肿的郑治一眼，狐假虎威都借不到的人真是可怜啊，明明垃圾就应该走在垃圾的轨道里，出来恶心人是干什么呢？
也罢，他只要让郑少乖乖听话就好，想想不可一世的郑大少爷像条狗一样舔他的鞋，想想倒是蛮有趣的啊~
贾坤还在洋洋得意地想着，突如其来和每一天噩梦里别无二致的叫声就打断了他的所有陶醉——
“汪！”
苏叶喷倒一个，刚被另一个不良抓住了胳膊，她刚要被狠掼在地上，就听周围的不良惨叫声连成一片。
她从桎梏中解脱，什么都没有再想了，而是抡着灭火器疯狂地捶打周围的人，须臾她周围便成了真空。
她喘着气，这时候才定睛一看，咬着不良腿不放的，是黑狗！
还有它的同伴！
它不是被郑治带回家了吗？是怎么出来找到这里的？！
虽然这样想着，苏叶心里陡然踏实了不少。
又补了一击雷的琅琊回跳到苏叶身上，居高临下对黑狗怒吼：“你不要抢我功劳呀！笨蛋狗！”
黑狗似乎听懂了琅琊的话，委屈地摇了摇尾巴，苏叶举起灭火器，冲了上去：“这时候还说这个干啥！救人啊！”
一个兔起鹘落间，苏叶一行就摞倒了一堆人，眼看就要冲破包围圈朝自己来了，一个女人带着群畜生怎么会有这种能耐！
贾坤当机立断，眼底里闪过一丝狠戾：“等不及了，我们走，吴胜江，现在就给我好好招待郑少！”
剩下的人得了命令，拼命把郑治往车里摁。
吴胜江则把郑治的手臂拉出来，他拿出注满液体的注射器，笑着就往郑治的静脉上扎：“郑少，便宜你了，这可是新式的，你可别动了，动了就浪费了呀——”
苏叶恰好看到这一幕，她亡魂皆冒：“住手！你们想杀了他吗？！快跑啊郑治！”
针尖遽然停留在了郑治的皮肤上，任凭亲信怎么用力，也没有挪到半分，开了车门还没坐进副驾驶的贾坤气得怒吼：
“吴胜江你这蠢货搞什么！快给我注射了！”
吴胜江两股战战，声音颤抖：“不、不是，老、老大，邪、邪门了啊，注射器不受我控制，就好像……就好像！有人握住了一样！”
可哪里会有人呢？
苏叶的眼睛却是越瞪越大，她看到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抓住了吴胜江的手腕。
那只手是透明的，因为他已经死去了。
可无论对方如何挣扎，钳住手腕的手都没有动摇半分。就像根伸入了地底，长出的参天大树无人能够撼动，尽管他的背是那么佝偻，佝偻的仿若历经雨霜的曲拱桥。
那只手苍老，粗粝，那是一只属于老人的手。
苏叶心神动摇下，脱口而出：“老头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