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液体随着手背的血管流进身体里,即便是有镇定作用的药,也几乎阻止不了想要吐出黄胆水的苏叶。
她把喉头的腥热强行咽了回去,黑暗的病房里,苏叶只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她牙关不自觉地打起颤来,恐惧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刑具、血、仿佛烧起来的身体、超越人类的疼痛、惨叫——
苏叶又想吐了,仿佛除了吐以外她不知道能做什么一样,身体又不受控制的痉挛起来。
她在卫家又叫又吐,她是知道的,可苏叶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每次看到鬼魂碎片,都是以旁观者的状态,可这是头一次“共感”了。
许尤遭受了什么,她在她的记忆里跟着遭受了什么。
黑暗变得几乎不能忍受,苏叶除了剧烈的头痛,又听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精怪的私语。
医院是接纳生死的地方,每天都有无数的灵魂进出。
苏叶似乎回到了最开始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被染血的秽物捉弄的日子,她屈起了膝盖,几乎要将自己团成一团,才能抵抗这种震恐。
(你也,不甘心吧。)
……凭什么是我经历这种事呢?
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凑到她脸边蹭了一下,随即响起的是熟悉的孩子一样的声线:“铲屎的,你别怕,我在这里。”
魑魅魍魉的窃语消失了,似乎从很远的地方回到了人间,苏叶这才想起来她现在不是一个人。
她的身边现在有一只猫,一只妖怪猫。
苏叶嗫嚅了下干渴的唇,她的喉咙涩的发不出声,大约是在卫家叫哑的缘故。
“啪”,又有进来的人猝然打开了房间里的灯,苏叶因为强光眯住了眼,她听琅琊叫了句老大,知道是三七来了,可她没什么力气再对三七哆嗦了。
一只手从风里淌过的手放在了她的额头上,缓和了因为发热带来的疼痛,那只手很快收了回去。
苏叶呆呆看着天花板,她忽然开口道:“我不想再查了。”
她感到了暌违已久的害怕,原本以为从楼梯上摔下去那次就转为了愤怒,可人比鬼怪更加残忍,他们折磨同物种的手段“出色”的接近非人。
“她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头骨碎了,手指碎了,膝盖碎了,她像是被禽兽撕扯碎的破烂人偶,最后被随意丢弃在垃圾场里,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苏叶想吐,又忍住了,她平静又干冷地答复,像是在说服三七,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可没过多久,她听到头顶传来三七的声音:“好。”
她忍不住抬头去看三七,惊讶于他的一口答应。
连琅琊都忘了摇尾巴,一人一猫看面前的大魔王。
大魔王神情淡漠:“断生死,你已经看到了;为什么会出现,你不也回答了?约定的事项你已经做完,结束了,剩下的事我来收尾。”
可是她还不知道一直叫她帮忙的许尤到底想做什么,还有那个车牌号——话语到喉头突然打止,合同里确实没有让她查清来龙去脉的条款,这样就完了吗?
苏叶一脸茫然,直到三七起身,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你还有两瓶。”三七一只手插兜里,另一只手捏起输液架上的药单:“这瓶完了记得按护士铃。”
三七瞥了眼琅琊,琅琊忙不迭点头:“嗯嗯!”
他是一只成熟的小猫咪,已经学会按护士铃了!
“等下有护士送饭,你先住一个晚上。”
三七随意挥了下手便离开了,他忙起来风尘碌碌,像车轱辘从这头赶到那头,就仿佛苏叶做了个迷迷糊糊的梦。
苏叶挣扎着坐起来,她在原地发了会呆:“……这样就好了吗?我还有看到的车牌没有看清楚……”
大抵是人有余力就想着往外扩展,说完苏叶只想给自己打一巴掌,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自不量力个什么劲。
君子不立危墙,她以前和琅琊说过的。
她不应该再管了。卫家,本来就和她没有关系。
“……不要去了,铲屎的。”
琅琊出乎意料地开了口,他神情凝重,有点不像那个乐天犯傻的小妖怪了:“你再去,会受伤,听老大的话吧。”
琅琊是知道车牌的事的,在公交车上苏叶就和他说过了,他也知道这桩事件的毒贩还在逃,那车牌或许是那些坏人的车号。
他以前碰到很惨的事时,总想他和其他人能不能帮帮那个人,可人类比他想的脆弱多了,也倒霉多了。
他原本得意于自己是伟大的妖怪,人类饲养他是一种荣幸。
而到了现在,他忽然隐约觉得,也许对于他认定的铲屎官来说,遇到鬼怪也好,甚至是遇到他也好,也许都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庙里的神吃了贡品,就要保护信徒。
他吃过铲屎官奉上来的“贡品”,也要保护奴仆不受伤害。
“我会把事情告诉老大的,你休息吧,什么声音都不会有的,玄猫镇宅诶!没听说过吗?”
黑猫骄傲地挺起了他的小胸膛,像只轻飘飘的毛绒丸子。
觉得笨猫可靠的她肯定是哪里有点问题,苏叶翻了个白眼,她躺回去,用被子盖住头。
苏叶没有再做梦。
许尤就像是从她梦里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有,仿佛向她传递的信号就是一个幻觉。
不知三七说了什么,卫家父子并没有来看望她,苏叶松了口气,她也不敢再见到他们,否则那场受刑的记忆就会毒蛇一样掐住脖子,让她夜不能寐。
苏叶坐在病床上,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姐姐,你还痛吗?”发呆,这应该是卫秋发过来的。
她的手指在屏幕半空悬了许久,也没按下任何一个字。
原本桀骜不驯的孩子终于有了温驯的时刻,放在别的时刻她还能说句人格魅力的冷笑话,可她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
她只想从那地狱一样的记忆碎片里逃出去。
苏叶出院是第三天,天空难得地放了晴,天光降下来,照的城市一片斑驳。
苏叶背着包,琅琊在她的口袋里。
她走出医院大门,转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玻璃幕墙和大理石墙柱,再也不要来这了,她想。
医院是卫家附近的三甲,苏叶要回学校只能坐一小时公交回去,西城的地铁这块还没通线,说不定等她毕业那年修的也就差不多了。
自己就算爬也要爬回去。
苏叶吸了口气。
小说里的玄学主人公与警察合作办案也一点都不在话下,分分钟一个十年大案,她只是假装个灵媒就进了两回医院,人人都想像三年之期已至的龙王赘婿,事实上不过是这个社会的一粒尘埃罢了。
苏叶打开地图导航,她朝着地图指示的路线,往公交站走去。
她不要再回头了。
不到一个月新年就要来临,就连医院附近的超市前也张贴了春联,不在市中心的医院附近也不算繁华,只是来来往往的车辆并不少,不一会儿连医院外没有车位线的地方都停满了。
苏叶听着导航往前走,忽然,她听到琅琊迟疑的声音:“铲屎的,那个好像是——”
苏叶随着琅琊的话音偏过头。
她眼眸猛地缩了一下,是卫秋。
小孩似乎是偷跑出来的,一件红色厚卫衣,原本在普通人身上就像个灯笼,在他身上却把他衬的更加唇白齿红,眉目秀丽。
他手里提着一袋水果,三步一打量的样子,像是在寻找目的地的道路。
苏叶没几秒就看出了端倪,他是往医院走的。
……不会是探望她的吧?
苏叶心里不知泛出了点什么滋味,酸甜苦辣都搅合在一起。
人类是残忍的、令人畏惧的东西,又有些时候,是充满善意,关切的生物,我应该和他道个别吗?作为事情的收尾?
苏叶吸了口气,她走上前。
猝然,她的瞳眸间映入了,让自己毛骨悚然的东西。
苏叶看到了卫秋身后的卡车。
那是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重型运货车,集装箱上涂了蓝色的漆。
由于是倒着入库,苏叶刚好能看见卡车的车头,她看到黄底黑字的车牌上,赫然写着——
旦V97369。
【那里——】
许尤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世界传来,她的手直直地指向远方的车。
旦V97369。
【帮帮我。】
她说。
是那辆车——!
与此同时,有两个男人打开车门,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他们赤裸的胳膊上有刺青。
和梦里的女人锁骨的蝴蝶一模一样。
一股寒气涌上了她的天灵盖。
“快跑!”
苏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边往卫秋奔跑,边用力大叫起来。
听到她吼叫的卫秋愕然回望她,他提着一袋苹果,像个身体不能自主的傀儡。
“汪汪汪!!”
拴在远处饭店前的狗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
苏叶的视野中,下来的大汉捂住了怔忪的卫秋的嘴,把昏迷的他往车里拖。
苏叶混乱极了,她应该往反方向跑,应该通知警察赶紧来,可疯跑的苏叶却撞上了一面人墙。
她惊愕地抬头去看,手机“啪”的被人从颤抖的手里打掉,毛巾粗鲁地堵住了苏叶的口鼻。
乙醚麻醉剂迅速挥发,苏叶四肢发软,她只来得及将口袋里琅琊丢出去,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她拥有意识的最后一秒,心想的是。
这是昏的第三次了吧,我可真他妈的倒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