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只下了一夜,又放了晴。
深秋日光不减,火轮高吐,顿时海天云蒸一般。枯黄的叶片沾着泥,黏在了靴底马蹄上,枣红色的骏马打了个响鼻,它鲜亮的鬃毛已蒙了一层灰色,眼里明亮的光彩也消失殆尽,变得疲惫不堪。
路已是不能再往上走了。
杏衣的姑娘从马背上翻下,她容貌秀美,明眸善睐,虽是眉目间有抹隐隐约约的戾色,却也像是被什么压了下来。杏衣姑娘解下马身挎着的革囊,轻声道;“辛苦你了,上面的路,只能我自己走了。你去休息吧,不要再回来了。”
将枣红马驱离,杏衣姑娘左右看了两圈,找了个干草多的地方盘膝坐了下来。她抹去额上汗珠,从革囊里拿出干粮,即便味道并不好,她依旧闭着眼慢慢咀嚼。
仰头饮下水,将水袋重新放回皮囊,杏衣姑娘倚着树,小盹了一下。她钗髻已斜,鬓发蓬松,面上疲色正浓,显然是披星戴月、昼夜兼程而来。
老黄叶儿打着旋儿落到了杏衣姑娘头上,她像是毫无察觉。鸦翅般的睫毛微微轻颤,杏衣姑娘抱着手里的山水铭纹的剑小憩,她像是累得狠了,只能在喘气的缝隙找出一星半点的呼吸来,然后拼命地吸几口气。
山间传来鹧鸪的清啼,安歌朦朦胧胧休息了一会,才睁开眼,拍掉沾在衣裳上的碎草,站起身来。
封脉的金针被取掉了,她内力虽是躁动不安,但少憩过后再运作一个周天,状态也能恢复到近圆满。
没有再拾起革囊,安歌凝视着蓊郁林木间的山庄轮廓,她抿唇,握紧了剑,迈步向上走去。
洛轻舟把他身上的佩剑给了她,安歌自云砚处学的是剑招,但顾小织本身学的,也是衣带杀人的招式。所以安歌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下山,但迟疑了片刻,还是接了。她直言若是没法下山,她大概会把手头的剑往悬崖一丢,让洛轻舟自己去找。结果洛轻舟看着她连话都不想说了,挥手让她滚蛋。
安歌心想她来到这里幸运地遇上了一个最好的人,又交到了一个朋友,倒也不错。
她要去的锦绣山庄,是魔教的隐藏据点之一。庄子原本是鼎盛人家的住所,也不知为何,一夜上下五十六口人尽数立毙,庄子上也是鬼气森森,从此无人再踏足此地。
这些还是沈景予逼着她背罗刹教资料的时候记住的,只是不清楚里面的机关布置。不过前面就算是刀山剑树,她也是要闯一闯的。
走到山庄门口,庄子灰败萧瑟,连颜色都斑驳不堪,只是空无一人的山庄立在那里,便像是有了萧瑟凄厉的风迎面扑过来一样。砖石破裂,盆栽枯萎,又萌生出许多摇曳的杂草来,水缸塌了一边,滚出一地沾了泥土的碎片来。
“哑——”
枯枝上的老鸦振翅而飞,安歌没有回头。进入这龙潭虎穴的地界,无数暗处的双眼睛盯着她,也是自然的,她连持着剑的手都没颤一下,平稳而泰然。
“叮!”
一点寒芒从剑鞘上弹起,流星般没入枝梢中。一声惨叫,有什么东西从枝头猝然落下,传来一声闷响。安歌收回未出鞘的剑,她眸光淡淡:“什么货色都敢向我出手了?蠢货,想向你主子表功前,最好先掂量掂量你们的斤两!”
静寂一片,安歌踏着满地的落叶继续前行,直到一个娇媚的声线远远送入耳朵:“哎呀,顾教主竟提前来了?真是大驾光临,令庄上蓬荜生辉~~奴家招待不周,有失远迎了~~~”
“颜如意,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安歌足尖一点,刹那飞掠而起,她离大厅只有十步之遥,颜如意就在里面。而一群黑衣客却忽然现身,将安歌团团围住。
安歌抿唇不语,暗红光线如蛇一般,在她眼中游行窜过,黑衣客步法诡谲,行踪难觅,只听剑风破空,十三柄剑从各个角度,齐齐向安歌递来!
“砰!”
旋身下盘一扫,躲去下六剑,双手撑地弹起,软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轨迹将七剑尽绞,剑碎。十三人拍掌又至,安歌脚下一变,竟身出残影,再一现身,血光飞溅,惨嚎连成一串,十三人尽数倒下,无法再动弹。
“顾教主这白道作风可学的真好~我们罗刹教的人,你废了他武功四肢,与让他死了有什么区别~?”
颜如意懒洋洋地踏步出来,站在门槛之上,她一双剪水秋眸笑盈盈地凝视着安歌,容姿安详。血从剑尖上滴答落地,安歌提起秋霜凉薄的剑,缓缓指向颜如意:“有件事,你说错了。”
“哦?何事?”
“我问你。你让我过来,是要罗刹令,还是要我的命?”
“倘若奴家说两者皆要呢?”
“你倒是好大的口气,就不怕贪心不足蛇吞象?”
面对安歌的冷嘲热讽,颜如意眉头都没动一下,她微垂下眼眸,拨弄着涂了凤仙花汁的鲜红指甲,口气轻松自若:“怎么,顾教主就不问问看你的神医小情人眼下如何了?”
“……”安歌猛地攥紧了剑。半晌,她才抬首看向颜如意:“……他在哪。”
“你当问,他是死着还是活着~”颜如意抬起手,张开五指,日光照在她的指甲上,鲜艳的如同渗了血一般,她话音轻佻,出口的话确是恶毒至极:“你当真以为,害我功亏一篑,我还会留着你那神医小情人的性命?”
安歌手里的剑几乎要握不稳,她狠狠盯着颜如意的眼睛,喉间溢出句杜鹃啼血的凄厉嘶鸣:“颜如意,你再说一句?!”
“嘻,左右顾教主今日也出不了这个庄子了,何止一句,就算是千百句也说得。”颜如意望向安歌,红唇吐出的,是要人性命的话语:“奴家挖了他的双眼,斩了他的四肢,枭首喂给野狗啦~”
安歌一动不动。
青瓦,绿萝,篱笆,结了果实的交错枝杈,庭院里的药架竹匾,萦绕鼻间的清淡药香,青衫……那人回首望向她,琉璃似的瞳眸里有着浅的几乎看不清的温和。陡然,一切分崩离析,化为乌有。
云砚呢?她迷茫地想,云砚呢?
安歌的眼眸瞬间赤红。
“好啊,好得很。颜如意。”她忽然笑了起来:“你最好现在立马就将我毙于掌下,否则——”
“我今日,必叫你血溅五步!来日,我要整个罗刹教为他陪葬!”
随即而来的是一声破云的尖啸,颜如意只觉周遭景色一花,再回过神来,闪着银芒的剑尖陡然攻到了眼前,她脸色微变,急忙掠后两步,腰一沉避开了一击,袖中绸带闪电般蹿出,“砰”的一声将安歌连同剑重新逼退到庭院里。
她的苦寒吟修炼到第十五层“心沉如水”的境界,竟还会被顾小织的瞳术所影响?但左右这只是一时罢了!想到这里,颜如意冷笑:“天罗地网,结阵!”
“铮”的一声,地面的黄叶绞为碎片,碎屑飞扬,铜黄大网绷起泥土,由十名黑衣人操纵,向安歌扑去。安歌神智近失,身法却是快得风驰电掣,她往上跃起,诡异弯曲的剑直扫身侧大树。未料密布的林木间,一张精钢大网自上而下迎面,与铜黄大网前后夹击,就要将安歌绞杀在其中!
千钧一发,安歌猝然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淅淅沥沥,稀稀疏疏,却无孔不入,无处不渗,刹那,笑声转为夜枭凄鸣,诡谲尖厉笑声片刻席卷了八荒四野!
“不好,天魔音!顾小织何时学的天魔音?!”
颜如意反应过来已是迟了,结网之人已有行动迟缓、耳膜溢血者,天罗地网显了缺口,阵显然是废了。
“可惜了!我原本想暂且留你一命套出罗刹令下落,你既垂死挣扎,那么,放箭!”
颜如意眸色转为狠辣,她一声令下,无数羽箭自四面八方袭来,中了天魔音来不及撤退的结网者瞬间被射成刺猬,颜如意却连眼珠也未转一下。
箭上有毒,安歌中了一箭后便觉得眼里模糊,她双目赤彤,不断闪转腾挪,手中利剑挥舞化为一片银光,而她身上的伤口却越来越多,发钗也被打去,连腰间悬着的素布药囊,也在一箭下被撕扯的粉碎。
“你——!”
变故只在一瞬,听得颜如意一声惊叫,那嗓音不似往日娇媚婉转,却是十足的呕哑嘲哳,安歌还没有来得及分辨,就见颜如意捂着胸口,撞撞跌跌退了两步,她以手扶在柱上,脸色以肉眼可及的速度青紫了下去。
她嘴唇发紫,血水从眼窝嘴角溢出,颜如意身形一晃,倒在地上抽搐。
眼角进入一点青影,安歌猛地瞪了大眼,她几乎疯了一般直冲过去,连箭没入后背都没有察觉。墙头树梢突然传来接连不断的几声惨嚎,漫天的箭雨猝然歇了下来,安歌却置若罔闻。
淡青色的衣袂映入了她的视野中,那人披头跣足,衣衫尽被血污,独一双眼眸,却闲若看天外云舒。
他看到了她,像是想说些什么,可话语还未出口,安歌伸手将云砚抱了个满怀:“云砚云砚云砚云砚云砚——”
安歌哆嗦着,连环着云砚的手都在发抖。她的想活、她的人性、她的坚持都像是大风中的残烛,拼着命让那苟延残喘的火光明亮不灭,可若是有朝一日,有朝一日,云砚不在了——
她搂着青衫大夫,极轻极轻,生怕自己怀里的是只孤魂野鬼,只要稍稍用力,就什么都散了:“……云砚,云砚。云砚……”
断断续续的话语陡然就没法再继续下去,安歌哽咽起来,可那只手却慢慢抚着她的发旋,告诉她,他是鲜活地出现在她面前的人。
安歌的血流了大夫满手,大夫的第一反应是将她背上的箭身折了,而后点了穴道止血。做完一切,才听到她在他怀里一声一声唤着他名字,像是神魂都自她身上都逃走了。
等大夫回过神来,他已经开始笨拙地摸着她的发,慢慢地想要抚平着惊慌失措的姑娘的心了。云砚有很多想说,凝在唇畔,却只变成了一句山穷水尽的车轱辘,苍白的比纸都不如:“我在。”
安歌双肩颤抖,她将云砚抱得更紧了些,像是想把他揉碎到骨头里。这会孤魂野鬼有了躯体,她却怕一不留神,怀里的人便会生了双翅飞走了。
岂知安歌一用力,她背上的血流到云砚手里,黏稠的血液从指缝淌下,云砚愣了一愣,他有些迟钝地想,若不是她拼死了要救他,也不会伤成这样。
大夫遽然就忆起了他初遇她的样子,她枯瘦如柴,如同死了,他好不容易将她救活,可她随他一路,她却是一回一回地伤,一回一回地要濒死了,他竟只能做个袖手旁观的医者。
忽然就有什么从大夫心里漾起,那涟漪化为一张遮天蔽日的网,越收越紧,又像是牛毛针在他心口蓦地扎了一下,猝然就叫不知痛楚的赤子知道了何为七情八苦。
云砚手指骤然蜷了一下,他垂下眼眸:“你又……因我,伤成这样。若我……”她听了他的话,被大虫所伤。她因为他在堂上,选择与颜如意拼命。她因为他被掳走,前来赴死。如果他能快一点……如果他能……
大概,江羲说的是对的。“我师弟,曾说我对他人生死无动于衷,心如木石。我生,便害人害命。你因我——”
衣襟被一双手揪住,安歌像是已经平静下来,她仰起头,直直看着云砚:“你再胡说八道一句?”云砚长叹一声,就听安歌又说道:“要说,也是我。若不是我——”云砚沉下眼眸看她,眉头拧起:“不许再胡说。”
“咳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互诉衷肠了,但让我插句话行不行?”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对话被打断,安歌愕然转首,只见破落的墙头上坐着个笑嘻嘻的白衣人。墨玉冠束发,山水水墨的折扇乱摇,不是洛轻舟又是谁?
“哈哈,知道我风流倜傥,不过也别看呆了不是?哎呀,说的就是你,颜教主~”
洛轻舟从墙头一跃而下,他收了折扇,拍了拍身上尘土,从容不迫地走向了颜如意,却在离她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住:“颜教主,今日我们可有笔账要算~”
纵使狼狈颓唐,颜如意依旧一双美目睁开,射出寒芒:“号称不介入江湖纷争的千机阁插手?你不怕砸了千机阁招牌?”
“哎呀,毒逼得差不多了?能说话了?颜教主,你今日死在这里,谁知我千机阁有无插手?”见颜如意脸色遽变,洛轻舟笑眯眯地展扇乱摇:
“我看你之前在骆家堡叫出安歌身份,又不知云砚是谁,估计你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可我秘密布置的地点,居然有人知道,那还真是奇了怪了~没告诉你我带着怪医的弟子来了,你怕是对阁里的叛徒颇有微词,将他舍弃做个弃子吧?哎,天道盟你插手也就罢了,竟敢往我千机阁伸手,你罗刹教,野心也太大了点!”
“……纵使你是千机阁堂主,也不可能在两日之内便能彻查此事,调动千机阁之人来此处——”绝境之中,颜如意眼睛眯起:“你究竟是谁?”
洛轻舟却是笑盈盈着一张脸,顾左右而言他:“哎呀,云砚,你不是被关在地下牢狱里吗,怎么出来的?还有颜如意中的是什么毒啊?他们被你抓走肯定是搜了你全身的,怎么藏的,怎么用的?毒王花其秀死后江湖就没什么用毒能手了,我很好奇欸~”
对于洛轻舟一连串的问题,云砚只回答了最后一个:“此处是罗刹教处刑之所,虽是瘴疠遍布,与南疆瘴疠亦有不同。……有一味药,与此处瘴疠相合。”
洛轻舟恍然大悟地一击掌:“说了等于白说。”他又看向安歌手里自己的爱剑,唏嘘:“还好来得早,我可不想去崖底下去捡。”
安歌直接对着洛轻舟翻了个白眼。她虽是一时忘情,对颜如意的警惕半分也没松下,手中的剑也暂时不能物归原主。
“好了好了,转到正题上。”洛轻舟看向云砚,好奇光芒在他眼中雀跃:“云神医,我且问你,这位颜教主,身上有没有可疑之处?”
云砚眼也不抬,说出的话却是石破天惊:“她并非女子。”
安歌惊讶,颜如意僵成一团,洛轻舟却是鼓起了掌:“不愧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大神医~”
洛轻舟俯身看向脸色更为铁青的颜如意,眼眸弯成了两弯月牙:“你问我是谁,我倒想问问看,颜护法,颜教主,颜如意,你是谁?”
折扇又摇:“其实我知道你是谁。”洛轻舟对着安歌云砚眨眼,“说起这事,还和云神医与安教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哩~”
“云神医,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师弟江羲当年心仪之人,其名为何?”
云砚皱了下眉:“……绿绮。”
“绿色的绿,绮罗的绮?”云砚微微颔首。
“那么,安教主,你告诉我,沈景予那负心人害顾小织被捅的半死不活的墓碑上,刻着什么人的名字?”
安歌已经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才缓缓吐出一个名字:“……绿绮。”
“绿色的绿,绮罗的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