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顾小织,也见过安姑娘。她不是。”
傅翊只是简简单单吐出一句话来,接着便沉默不语。
“天剑”傅翊傅大侠的话,即使是有人心生疑窦,还是不得不点头的。
傅翊年少成名,说一不二,在江湖颇有威信,看不惯他的人甚至讥讽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自然并非是因为师父的毒,就会讹言谎语的投机之辈,所以纵使有人不甘心地咕哝,也被身边同伴拉住了。
连洛轻舟惊诧地都看了傅翊一眼,心里嘀咕着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安歌没有什么表情,她望向傅翊,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只是触到傅翊的目光时,安歌隐隐约约,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知晓自己徒弟脾性的於景平打了圆场,不动声色地向云砚示好。气氛有所松动,云砚却冷着一双眼,无一丝温度地看着於景平,半晌,血色极淡的唇微启,他缓缓开了口。说出的话,却是毫无回转之意:“玩弄他人性命之人,我素来厌恶。但,我亦敬重想活之人。”
“人,知耻而后勇。在场列位,若有朝一日寻我就医,就请先,得安姑娘宽宥,再议其他。”
众皆喧哗,有说云砚狂妄的,有说云砚咄咄逼人的,而云砚,只是转身与安歌走了出去,像是没有把人放在眼中,也没有把人放在心上。
洛轻舟跟着云砚安歌小跑了过去,他先是叹了口气:“你是真不想知道你那师弟的下落了?”
云砚淡淡看了他一眼:“祸起师门,此事我不会置之不顾。但,事已变。以这种方式,我不愿。”
洛轻舟又叹了声,他看向安歌:“此事不会结束的太过轻巧,不过你和神医也用不着担心太多。纵使与千机阁约定失败……”洛轻舟对着安歌挤眉弄眼:“云大夫不行了,不还有你吗?”
安歌一愣,明白了洛轻舟的意思。千机阁虽是一人一事不两约,但并没有说其他人不能求一件事。她好笑地看着洛轻舟,思索了会,才慎重道:“方才在厅上,多谢你。”洛轻舟虽小有名气,仍只是个小小剑客,江湖人一个不善,反倒会令他身陷囹圄。
哪知道眼前一花,怀里的黑猫瞬间就移了个位,洛轻舟笑嘻嘻地抱着黑姜,神态轻松惬意:“不谢不谢。我本高阳一酒徒,谢我就请我喝酒、顺带让这只蠢猫儿作陪就好了——”然后黑姜就怒发冲冠地咬上洛轻舟的大拇指。
安歌:“……”
云砚:“……”
洛轻舟维持着灿烂笑脸没变:“没事没事,它闹着玩呢,咬的可轻了。我跟你们说,本坚,肝胆相照——”
黑姜怒不可遏地从洛轻舟怀中一撑蹦起,一尾巴“啪”的击中洛轻舟的脸。
安歌:“……”
云砚:“……”
洛轻舟:“……”
“嗷嗷嗷小畜牲!竟敢打小爷风流倜傥的脸!小爷今天和你拼了!”
一人一猫打成一团,然后直接从一头打到另一头,打得不见踪影,安歌下意识地看向云砚,没想到云砚也看向了她,两人四目相对,安歌眼中有了笑:“洛轻舟,真的是很吵。”
云砚的眼中浮现起一抹冰雪消融的涟漪,他微叹了口气:“……耳目尽成荆棘。”
“不过,也很好。”
“嗯。”
天高云淡,红衰翠减,深秋的风将山岚吹起,白蒙蒙的,如轻纱飘渺缭绕。崖下云海翻腾如汪洋,映了一点日光,云蒸霞蔚浮上天际。鞋尖沾了黄泥,安歌随着云砚走了几步才恍然发现,自己的手还和云砚牵着呢!
之前是云砚要带离开,之后变故太多,神思混乱,一时连手里牵着人都给忘了。
一想到这里,安歌顿时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整个人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她心跳如擂,不知是放好,还是不放好,如此这般胡想,还竭力保持着动作自然的后果就是,她的手指,不自觉地颤了两颤。
安歌被这两下颤惊得快要跳起来了。
心口的“砰砰”怎么也压不下去,安歌唯恐云砚听见,赶紧做贼心虚地捂住自己心口,掩耳盗铃地认为这样神医就听不见了,哪知道不争气的手一紧张就出了层薄汗,害神医停了脚步,转身看她,眼里带着极浅的不解:“……安歌?”他的眼中,清澈地映着她张皇失措的倒影。
……安歌真想剁了自己这只手。
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简直就上上下下的没完没了,安歌知道自己红脸先红脖后,可云砚的目光再多停留一会,她一定就会支撑不住缴械投降了。
安歌啊安歌,以前你也是听荤段子面不改色的老油条,什么时候脸皮那么薄了,你——
“……”
浮现在耳后的红晕还没有褪去,安歌的神情已经沉静了下来,她深吸了口气:“傅大侠。”
忽然就起了风。起初落在枝梢上的是簌簌的轻响,刹那间,海涌波涛,翠微狂舞,沙沙声连成一串,从这处梢头连绵起伏到那处,瞬间盈满了整个山间。
山风将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立在安歌与云砚面前的,是傅翊。
傅翊一身黑衣,身负长布缠成的宝剑,他整张脸像是匠心独运的石匠雕成的一样,冷冰冰的,又如仰之弥高的悬崖峭壁,一览山小。
冷梆梆地对峙良久,傅翊才开口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的话冲着安歌而去,意思大约是要云砚回避一二。安歌眨眨眼,侧首看向云砚。云砚琉璃似的的瞳眸静静地注视着安歌,安歌闭了闭眼,她转向傅翊:“傅大侠,之前……谢谢你。四处没有旁人,你若想说些什么,眼下说也是一样。”
“……”见安歌神态坚决,傅翊眉心拧起,他终是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是静默许久:“……是你。”
安歌讶然,她面上浮起迷惑,傅翊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心口猛跳:“你不是顾小织。但,我知道,你与那人,同处而来。”
相交的手握紧了些,安歌咬紧牙关不松口:“抱歉,傅大侠,我不知你意思……”
傅翊没有停下话,衣袍在风中鼓舞,大侠眉睫轻垂:“大殿里,与沈景予相争不肯动手杀我的,是你。”
火光,红衣,佛像。
他匍匐在台阶之下,浑身血污。可他依旧仰着头,眼睛明亮地望着她,那人的眼中,有懦弱的她最最羡慕,也是最最嫉妒的光辉。
安歌缄默许久:“……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
傅翊没出声,安歌知道他是默认了,就像她也默认了傅翊所说一样。两人一时无一人出声,云砚也安静地立在一旁,没有说话。直到傅翊打破沉寂:“我说不是,是因为你确实并非是顾小织。”
安歌怔了一下,她看向傅翊,傅翊向她微颔了首。他的面上是冷的,眼神却是磐石一样。安歌忽然明白了,她点了下头:“还是……多谢。”
“应当言谢的是我。”傅翊微侧过身,没有接受安歌的道谢,他看向安歌:“要道一声谢的,是我。”
“多谢你……让何前辈解脱。”
安歌顿在了原地。血肉,头颅,沈景予的笑声,她第一次……结束一个活生生人的性命……安歌闭了眼,话语艰涩喃喃:“……是我杀了他……”
傅翊却极快地反驳了:“是他求你杀了他。”
安歌一颤。
她不记得了,她已经不记得了。她记忆中有的,睡梦中出现的,只有是满天的血光,与沈景予诅咒一般“你逃不掉的”的话语,在耳畔萦绕不休。
“沈景予逼你杀人,便对受了膑刑、断了四肢的何前辈百般折辱,他求你杀了他,不停的求你。”随着傅翊的话,安歌开始浑身发起抖来,“你浑身颤抖,脸色惨白,害怕的不得了,可你还是提了剑,斩下了他的头颅。那时被迫跪在地上的,还有我。”
“也多谢你,不愿杀我。”傅翊望着安歌的眼睛:“谢谢你,救了我。”
最后离开前的一刻,傅翊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半山腰上的日光透不过层层云雾,只是留下了薄薄的一缕。冷风吹得安歌清醒了些,可一清醒,安歌几乎要握不住云砚的手。她忽然就胆怯起来,呐呐着不知所措。即便傅翊那样说,她依旧不知怎么面对云砚,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衣料窸窸窣窣。她不敢抬首,云砚便俯下身,来看她的眼睛。
“安歌。”
他唤了她的名字,平静的,自然的,温柔的。
像是不知从何处来的清风,忽然就吹进了她枯死的心田里。
“……你看。无论如何,活着,总会有好事发生。”
他的安慰说的笨拙,简直干巴巴的如同小学生写作文,最后总是乱扯一通“爱国爱党爱人民”,可安歌呆呆看着云砚半晌,却垂下头,眼眶发热。
即便她曾救的人背弃她,即便她救的人怀疑她,可,总是有人,认认真真地对她说谢谢。
即便所有人都不信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面对她,可还有人信她,对她说,前方,总是会有路可走的。
“是啊……是有好事……”
。
直到那两人相携而去,傅翊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乱石衰草,枯黄发卷的叶片在黄土地上翩跹,一丛一簇,枯败中还顽强地存在一点绿意,狂风不倒。
大侠垂下眼。
她并不知道,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不是在殿上,而是在天魔窟。
饶傅翊是心志坚定之人,在几乎暗不见天日的天魔窟里,亦是几近走火入魔,神志不清,在他山穷水尽与巨蟒大战,要被巨蟒吞入腹中之时,救下他的,便是那姑娘。
他看不清她容貌,却听见她说话,可天魔窟机关密布,她只走了一步,就不知道被传到了何处去。
傅翊记得她的话,她叫他活下去。
一月后,他狼狈地被沈景予提出天魔窟,在大殿之上,傅翊听到了他永远不会忘的声音。
她长着和顾小织一模一样的脸,却不是顾小织。他想,她大概是魔教为顾小织准备的替身吧。
之后魔教叛乱,他听说她被沈景予所制。他听说她叛教了。他被救出,不死心再探魔教,已经找不到那姑娘了。
他寻了她很久,却总是差了一步。傅翊想,她救了他两次,而他,总是无以为报。好在,那姑娘还活着。
只是,最终,他还是……来晚一步。
。
安格没想到,云砚与千机阁的约定竟以一种想不到的发展得以继续了。
——於景平在她面前亲自道了歉。
这些统帅白道黑道的人总是有着无数的弯弯肠子,心思诡谲的令人疲惫,不管於景平有多少诚意,安歌还是受了他一礼。安歌也自认为她受得起这一礼。只不过,於景平毕竟是傅翊的师父,她敬重傅翊为人,受完这一礼后,她也不想再多纠缠。
云砚呆了三天,於景平也在骆家堡待了三天,云砚是应青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於景平走时,甚至对云砚行了一礼,说自己是拜谢他的再造之恩。骆家堡也上上下下对云砚恭敬起来,只是洛轻舟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坚决拖着云砚安歌出了骆家堡,住到了一家别院上。
云砚去赴千机阁之约时,天上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
银针落地,牛毛纷飞。秋日的雨下得凄苦,打在发黄的枯叶上,直接将死去的叶带入泥沼里去。还好之前收拾行李带了雨伞出来,安歌抱着小猫儿,看着云砚撑着蓝花枝的纸伞,一步步踏入雨里。
千机阁赴约地点隐秘,只能一人前去。洛轻舟忙着交接也没了个影子,不过他说了会守着云砚,是以安歌不是特别担心。
安歌盘膝坐在廊下,旁边还团着只猫儿。她望着飘飘洒洒的薄雨,栏杆润湿,雨线从廊檐坠下,天地茫茫一片水雾,她忽然想,深秋里温壶酒,慢慢饮着与云砚一同看院里落叶翩跹,也是很好的。
可破开雨幕,来到她面前的,却只有洛轻舟一人。
安歌站了起来,盯着狼狈不堪的白衣青年,白衣青年嗫嚅了下唇,将一封信笺递向她,而后,瞥下眼。
“云砚……被魔教的人带走了。颜如意要你三日之内,独自一人前往锦绣山庄。”
安歌没动。
她看到洛轻舟的手里,攥着一把残破不堪的蓝花枝纸伞。
青衫却不在了。
“……千机阁,有人泄露消息。”轻佻从洛轻舟面上消失,这个不羁的浪子一旦锋利起来,无人能摄其锋芒。可他自信满满,想捉弄一下同行之人,全盘却坏在了他自己手里。洛轻舟不敢看安歌,只是咬牙:“你若是气得狠了,便动手吧!我绝无怨言。”
她腰间悬着的剑是她新买的,才开了刃,不够锋利,但也足以将人刺个窟窿。安歌闭了闭眼:“……我不伤朋友。”
淅淅沥沥的小雨化为瓢泼巨浪,天边秋雷隆隆,洛轻舟睁大眼,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眼下像是无措了,又有些茫然。他见安歌就要直直往雨里走去,连忙拦住她:“你先冷静点,事情并非没有转机……”
安歌停住了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看向洛轻舟,眸光明澈:“我忘了一事。”她看向廊下亦步亦趋跟着她、又不明所以对着她喵喵乱叫的黑姜:“请你替我照顾黑姜。若是没法养,便为它寻户好人家。”
那时出了青石镇,她和云砚遇上黑姜,小猫儿不懂人话,却知道他们要离开了,那时的它,也是这样不明所以亦步亦趋地追上来的,撞撞跌跌却锲而不舍地跟着他们。
安歌想,往日她在泥沼里被神医捡回来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若是快马,去锦绣山庄,要几日?”
“至少一日一夜……你……?”
“若两日之内我未带云砚下山,请你告诉傅翊此事。我这次过去,颜如意必会现身。”
“你不可鲁莽!颜如意之前在骆家堡让白道丢了个大丑,白道之人不会放过她的,何不与白道合流,一同前去锦绣山庄?况且颜如意抓了云砚,应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却又忌惮些什么。若是杀了云砚,这世上就没什么牵制你的东西了,颜如意不蠢,她不会自毁长城。所以,眼下,她必不会对云砚下手——”
安歌从洛轻舟手里将沾了泥的残伞拿了过去,而后撑开。她掮着断了半边伞骨的纸伞,微微笑了起来:“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不行。”
绞尽脑汁都没法劝动安歌的洛轻舟简直急得嘴里要冒泡了:“为什么?”
“因为我心悦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