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夜,总是冷的。
裹着寒气的风拍打着木窗,那一豆灯火在暗红的漆木桌上微摇,灯芯上的灰烬形成花朵的样子,在橘色的火光里静静燃烧。
洛轻舟抱着剑站在门口,他打着连天的哈欠,又被突如其来的夜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收紧身上的锦衣,洛轻舟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怀里的剑鞘,手指底下发出触碰金戈的脆响:“我来是和你说正事,你少摆出那副‘有多远死多远’的表情看着我好不好?”
立在他面前的正是云砚。
青衣的大夫没有说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只是极浅地停留在了洛轻舟的面上,又像看的不是面前的人。他容色清冷疏离,即便面颊有伤,也如昆山片玉辉映,雪山天池一泓。
若是正值韶龄的少女们见到了,非要掷果盈车一番不可,可洛轻舟却不是那些小姑娘,在这天昏地暗的深秋夜里见到这样一副月挂霜枝的神容,只会忍不住打哆嗦。
“行行行,你不说话,我说。”洛轻舟像是怕云砚想起今早他信口雌黄的那些话,赶紧切入正题:“今日虽是骆家少主大婚,天道盟却只派了於景平的大弟子傅翊前来,於景平的情况如何你应当是知道的。骆家堡这边已经搭上了线,明日於景平会亲自前来,夜里子时,我带你过去。”
云砚微点了下头。黑夜的风倒灌进来,让他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唇颜色变得更加浅了。衣摆轻摇,阴影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云砚忽然就出了神。他仿佛看到院落的青青藤蔓弯成缕缕垂下。玉盘似的月缺了一块,云砚心想,她房中的灯,熄了么?
大夫即便走神起来,依旧不动声色的不被人所察觉,洛轻舟说了几句没得到他的回音,以为他是不耐烦了,这个别的不会就会胡天海地一顿乱扯的少侠揣摩了两下神医的心理,便把手往门墙上一搁,施施然开口了:“话说你今日,看到骆逸那小子成亲,心里一点想法都没有?”
墨色的瞳眸看了过来,只是冰凉的,像是没有生气的黑琉璃,洛轻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才惊醒什么似的停下脚步,暗骂句自己,他深吸了口气,道:“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邂逅相遇与子偕臧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云砚却半点反应都没有。洛轻舟心里叹了口大气,想这大夫就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再搭上个白痴教主,他就是诚心想做媒,估计是白搭。
夜幕中的星子在天穹眨了眨眼,洛轻舟撇了撇嘴角,他拍拍腰间的剑,干净利落转身,随便挥了挥手:“好了,你就当我瞎说得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打场硬仗呢!”
可直到已经看不到聒噪少侠的踪影了,云砚还是站在原地,像尊死了的玉像。
——“云砚,我问你!你有心吗!即便师父死在你面前,你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死人模样吧!”
——“哈哈哈哈哈哈!你看到了吗!!师父是你害死的,所有人都是你害死的!!”
大夫垂眸不语,许久许久,久到乌云都把明月掩住了,他才缓缓道出了答案:“……我不知。”
指尖传来微微痛楚,大概是冷的麻木了。云砚陡然就想,若是她在,她一定不由分说会将他推进房门,而后色厉内荏地训斥他。
一瞬间,四肢躯干回暖,连风声都安静了下来。
他听见,不知从何——或许,是心口——传来的,缓慢又坚定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
手指按上脉门,年轻的大夫在明灭里敛眉沉吟,迷惑不解。
——他读千书,医万人。却不知,那三指下按不住的跳动不休,究竟是从何而生。
。
鸟雀在枝梢鸣啭,安歌揉揉眼,从被窝中爬起来。她睁着惺忪的睡眼窸窸窣窣穿好衣裳,而后洗漱一番,避开院里住进的别的说说笑笑的女侠,找云砚一同用餐去了。
少主大婚,骆家堡要连摆五日五夜的酒席,这几日前来的江湖人川流不息。安歌倒没必要连蹭骆家堡的吃食五天五夜,只是今日日中的酒宴,她和云砚是怎么也走不开的。
只是倘若不是洛轻舟急急忙忙跑来说黑姜不见了,安歌大概能和云砚一个打坐一个看书到天荒地老。
被洛轻舟急吼吼叫出来的安歌听完洛轻舟的话青筋直跳,只想把这个话痨痛扁一顿。
“黑姜不是和你在一起的吗?!”
“它突然就跳下去被人流一冲我怎么知道——先别说了先找猫要紧!”
安歌实在是被洛轻舟气得没脾气了,要不看到这平时满脸嬉笑的话痨此时慌慌张张,她真的是连砍人的心都有。骆家堡的侍女前来通知她参加宴席,被她胡乱挥手拒绝了。
站在她身边的云砚轻拍了下她的肩,安歌看过去,对着云砚点了点头,两人便开始寻了起来。
酒席已经开始,来来去去的江湖人也少了,安歌与云砚从这棵松树找到那株楝树,从这处的草丛找到那处的花堆,仍没有找到黑姜的踪影。
安歌想,黑姜大概是和洛轻舟闹着闹着看到人多,受了惊跑掉了,只是一点踪迹也没有,不免叫人焦躁不已。
她刚想叫不远处的云砚换个地方找找看,只是才转身抬首,叫了声“云砚”,陡然出现在视线里的并非是青衣的大夫,而是黑衫冷容的大侠。
大侠剑眉入鬓,容貌俊朗,此时站在安歌面前,用一双星目盯着安歌,并不说话。安歌今日没有带惟帽出来,乍一与傅翊对视,她表情尚且能稳住,手却出了薄薄一层汗。
被傅翊目光扫在身上,简直如芒在背。好在云砚像是注意到了这边的不对劲,很快便来到了安歌身旁,一言就将她进退两难的局面打破:“……烦请告知,阁下今日有无见到玄猫经过?我与师妹,正在寻它。”
“猫?”傅翊的视线移开,他的话语冷冷的,没有几分温度:“若是尾尖一点白的。”他一指东边:“我先前看它跑那边去了。”
安歌为避免自己表现的太过奇怪,连忙应下道了声谢,东边尽头是断崖,只立了一株盘虬老松在边上,安歌急忙和云砚向东边走去,却没想到傅翊也跟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过来了。
既担心黑姜是否跌下山崖,又被身后不知意图的傅翊惹得焦躁,还不能在面上显出一星半点。安歌胡思乱想的,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洛轻舟,可恨。”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安歌一愣,侧过脸,见云砚眼神也未转,只是声音略略压低了些,道:“……可去镇西刘家,买绳来。”
安歌一听就“噗嗤”笑了,青石镇西头的刘家是结绳的,麻绳打得结实无比,有时哑姑娘要采买,安歌跟着她也去过刘家。一时忘了心中不安,安歌点点头:“是得如此!不过他这种满肚子话的人,一根可吊不住他!”
“……三根,结成一股。”
“结你们的头!在我面前说要谋杀我!还有没有天理了!”
坐在苍松根上的洛轻舟对着安歌和云砚翻了个白眼,苍松叶如针,枝挺拔,错节盘根,疏韵秋槭槭,直上千尺,当凌云霄,只是枝梢窝头,缀着个小黑米团子。
洛轻舟咆哮完,便一脸谄媚地转脸对向黑猫:“黑姜大爷,黑姜大老爷,您老不嫌松叶扎你的腿嘛?要不您就屈尊纡贵,咱们先过来再说嘛~”
下面就是云海萦绕的崖底,黑猫瞪着琥珀色的大眼,紧张地连毛都炸起来了。见洛轻舟被完全无视,悬着颗心的安歌赶紧奔了过去,一巴掌把某人挥开,小心翼翼地唤了声:“黑姜?来,过来。”
哪知(大约是)惊讶过度的黑姜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会,它往前走了两步,便迅速退回,抱着枝干不撒手了,嘴里“喵喵”乱叫起来。
安歌:“……”
洛轻舟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还嫌我不行,它还不是不认你了——”然后他就闭嘴了。
傅翊在这里,不能用瞳术,安老教主一副想砍人的样子,满脸的山雨欲来风满楼:“昨天说要黑姜和你一起玩的是我?昨天掳了黑姜就狂奔的是我?昨天信誓旦旦的明天一定把黑姜交我手上的是我?”
洛轻舟被三连击打倒在地说不出话,他可怜兮兮地把自己腰间的剑解了,毕恭毕敬地捧在安教主面前:“安老……安老大,这是本少侠的武器,是软剑,等接回了小主,你和神医也别买什么绳子了,直接用这玩意把我吊在树上,本少侠毫无怨言~”
安歌嘴角抽搐,云砚面无表情,跟在后面不吭声的傅翊还是忍不住站了出来:“不如,让在下试试。”
洛轻舟两眼放光:“哦哦哦!这不是大名鼎鼎路人皆知家喻户晓誉满天下可止小儿夜啼的‘天剑’傅翊傅大侠吗!听说你轻功盖世武功卓绝——”
傅翊:“……且容我一试。”
安歌觉得傅翊的话语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见即便是武功盖世的大侠碰上洛轻舟这张嘴,也是没辙。傅翊或许想施展轻功,只是可惜的是,傅翊不过走进了两步,黑姜就咆哮着开始磨爪了。
小猫不配合,就算施了轻功,在断崖上傅翊也是很危险,傅翊眉头拧起,看上去还想试一次,却被洛轻舟拉住了。安歌亦摇了摇首,努力想要怎么办才好,云砚却已径自离去,他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虽是秋日,山中的草木并未凋谢完全,云砚俯身折了什么,而后起身,走到了洛轻舟身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他。
那东西毛茸茸的,翠色,是根狗尾巴草。安歌见洛轻舟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试探性地走进黑姜。
……然后洛轻舟抱着把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会拨狗尾草的黑姜屁颠屁颠地回来了。
“神医大人,请受鄙人一拜——”
“筵席已经开始,如若顺路,三位与我同去如何?”
傅翊对洛轻舟的滔滔不绝置若罔闻,对安歌和云砚微微欠身提议。云砚神色淡淡,只是瞥了眼安歌。安歌刚和洛轻舟争夺黑姜的“怀抱权”失败,她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对傅翊说了声“谢谢”。
傅翊只是看了云砚,而后转过身去:“……客气。”
四人往厅堂走去(洛轻舟:喂喂,等等我!),安歌走在云砚身边,她侧过脸,小心翼翼地朝云砚说道:“云砚,你怎么知道黑姜看到以后会过来的?”
云砚半晌才答道:“猜的。”
安歌却想起了什么,陡然微笑了起来。在镇上的时候,她央了云砚下厨做的,几乎都是她喜欢的。也许连她自己胡扯时都忘了已经说过,但他就是记得。大概,黑姜也是如此。
眼光瞥见云砚有些迷惑的神色,安歌把目光转到一边,滴水不漏就不是不说,等到他们得了侍女小厮的引路,进了张灯结彩的厅堂,见到了骆逸与老家主夫妇,落了座,安歌才听见云砚一声微不可及的叹息。
安歌掐了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在众人面前笑出声,她双手合拢,装模作样地正了神色。
筵席上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安歌只抬头扫了一眼,傅翊坐到了上座去,他身边的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大概就是武林盟主於景平了吧。再看一眼,乌压压的人群让安歌感到十分不适应,她忙低了头,不知自己心中的别扭是什么。
过了片刻,安歌才迟钝地想起,他们脸上没有伤疤。
身边有人上来斟茶倒水,满了蓝竹喜鹊的茶杯。安歌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在上腾,她对着茶杯吹了吹,鼻间就闻到了一丝幽香。安歌抬起头,向旁边看去,银镂空描金香炉旁,侍女在往里面刚添完香饼。
安歌扭过首,她刚要举杯饮茶,耳畔陡然传来云砚的厉声:“停杯!屏气!勿用内力逼毒!”
“砰”、“啪”、“咚”,碗碟破碎,人从椅上摔下,变生肘腋,没有多想什么安歌顷刻丢开手中的杯,拔剑起身。
在诸多高手云集的地方下毒,所图必非小。是谁?
“服下。”手里被塞了什么,一片胡乱中,安歌也没多看,直接服下。厅堂之内倒下了一片,连骆家堡堡主和於景平都似乎中了招。还站着的,除了安歌云砚,上座的傅翊,就只剩寥寥。
云砚打开香炉小门,从袖中取出瓷瓶,将什么撒了上去,香气顿歇。安歌护在云砚身后,戒备地盯着大门。
环佩玉声璆然,叮叮咚咚,似乎还在远方,却已近在咫尺。紫衣纷飞,妩媚慵懒的声线悠悠响起:“各位白道高手,奴家颜如意,来取诸位的狗命了~”
她停了步,像是吃了一惊。而后,女子掩袖,吃吃笑了起来:“哟~居然还有人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