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只是一瞬。
还好有惟帽遮面,安歌很快就错开目光,装作在看远处风景,青年也没有再看什么,而是径自往目的地离去了。
手心里已经溢了汗,连管家什么时候不在的也不知道,等安歌从浑浑噩噩中清醒,她的身边,只剩下云砚一人。
拂面的山风让安歌打了个激灵,她脱下惟帽,喘了口气,而后低了头:“这地方入夜了一定冷得很,你等会去加件外袍的好。”
“嗯。”
他只应了一声,便陷入了沉默,或许是等着她开口也说不定。静默须臾,安歌喃喃:“刚才,我看见了一个人……曾经,沈景予要我杀的人。……我知道,他名叫傅翊。是武林盟主的大弟子。”
那是她穿来不久后,听说有十多名少侠女侠们义愤填膺着想要推翻魔教,便簇拥着来罗刹教挑衅了。当时安歌简直把这状事当天方夜谭,直到那些少年少女来到了她面前。
有江湖传闻说傅翊将所有人救出,那并非是事实。至少,在安歌面前被折磨至死的,有两人。
没见到时她还能腹诽一句中二,可见到了,却变为了活生生在眼前的、血淋淋的人,她只能瞪大眼,看着他们在痛骂中死去,静寂无声。
后来,等安歌从天魔窟里出来,剩下的少年少女已被救了出去,而失手被擒的,便由沈景予,带到了她面前。
“我——”从回忆中抬首,安歌茫然着眼,一时不知说些什么。郁葱的山壁已泛了黄,又隐在迷蒙的云雾中,她只听到云砚的声音传入她的耳畔,又像是击在她心上:“别怕。”
别怕。
她在心里细细咀嚼,心中奇妙地安定了下来。安歌深吸口气,突然就似乎有了满心的勇气。她想,自己都从沈景予那个疯子手里逃出来了,难不成在这里还劈不开一条活路来吗?
“等等……”安歌陡然睁大眼,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管家有说我们住哪里吗?我方才走神——”
“栖霞院。”
“你住在哪?”
“……在你院落不远。”
安歌这才松了口气,半晌,她哭笑不得:“真是没救了,早知道好好听一下,眼下往哪走都不知道……”
“无妨。”竹青衣衫的人立在她前头,山风将他的衣袍吹起,风姿特秀,像株雪压不倒的竹。云砚看着安歌,目光平静,还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温和:“我认得路。”
。
骆家堡忙着准备结亲事宜,作为准新郎官,骆逸也很少在他们面前再露面了。骆家堡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人,安歌唯恐自己再遇上傅翊,便深居简出,权当自己是只鸵鸟。
云砚也不是喜欢交际之人,这几日的日子有恢复到青石镇上的趋势。只是有个洛轻舟时不时来串门撩猫(黑姜:喵喵喵!),偶尔也会出现鸡飞狗跳的一幕。
到了骆家堡正式结秦晋之好的日子,器物上都缠上了红丝线。大清早的便很是热闹,安歌就在锣鼓喧天中被吵醒,于是她呆滞地洗漱完,呆滞地走出来,然后呆滞地看着云砚,顺带顶着两黑眼圈。
云砚看着安歌两黑眼圈叹气。他伸出手,像是想抚过去,手停在半路,却收了回来。他移开眼:“迎亲出门……婚礼当在黄昏,再休息一会,也无碍。”
安歌记得以前在书上看过婚礼其实是昏礼,也就是在黄昏举行,那么也就是说,办个婚礼要折腾一天。想起同样是要把人折腾到死的现代婚礼,安歌揉了揉眼睛:“从早到晚,可真要累死人啊……”
“别人都希望结亲办的越庄重越好,按古礼闹了个十成十,你倒好,还嫌累!”
一听是洛轻舟来了,安歌和云砚还没反应,黑姜“嗖”的一下就飞窜了出去,一人一猫清早就开始兜圈互打,看的人是无言以对,无语凝噎。
云砚没理会那边左一拳右一爪的闹剧,他凝视着倦怠的安歌,低声道:“用过餐后,便去休息片刻。”
安歌打了个哈欠,她又揉了揉眼,一脸的犯困表情:“云砚,你也去打个盹吧……”
云砚摇了摇头,刚想说些什么,掳了黑姜的洛轻舟便翩翩而至,他单手箍着不断挣扎舞爪子的黑姜,笑得很是灿烂:“哎呀云砚,其实之前我就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要不咱们试验一下吧~”
说时迟那时快,洛轻舟直接把怀里的黑姜往云砚的方向一扔,不知从哪发现了神医小秘密的某人正笑眯眯等着好戏,结果眼前一花,原本睡眼惺忪的安教主抄过了黑猫“武器”,人也不瞌睡了,她眯着双叫人发寒的凤眸,目光很是不善。
洛轻舟:“……”
黑猫摩拳擦掌,虎视眈眈,安教主已退隐江湖几个月,冷气依旧散的嗖嗖的。眼见自己就要曝尸荒野(?),洛轻舟咳嗽一声,他佝偻着背,心虚地想要开溜,结果安老教主一句从冰缝里挤出的“站住”把他定在了原地。
身处绝境,满肚子鬼主意的洛轻舟眼珠子一转,干脆把话题转开:“对了,云砚啊,‘那件事’定在明日,已与那人说定了……切莫忘了。与阁主约定之事,待事了之后,由我带你前去交接地点。”
洛轻舟说的是诊治武林盟主於景平一事,事关江羲下落,安歌也按下了方才恼怒,仔细听洛轻舟说话。
哪知洛轻舟就这样说了一句,又蠢蠢欲动的嘴贱起来:“话说啊,云砚,你确定你有把握治好那谁谁谁嘛?虽然给你看了脉案你说能治,但世事无常,你可别害我白跑一趟——”
然后满嘴跑火车的洛轻舟就打了个哆嗦。
明明云砚只是站在那里,什么表情也没露的看着他而已,有股寒气却从洛轻舟的脚底往头上直冒,白衣青年干笑着抱紧了双臂,活像个被采花贼调戏的大姑娘:“那啥,哈哈,我走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嗷嗷嗷嗷贼猫你追着我打干吗!本少侠又得罪你了?!!”
“喵喵喵喵喵喵!!!”
一人一猫一对冤家打着跑开了,安歌忍不住“噗嗤”一声——她笑得倒不是那两个卖蠢的小混蛋。安歌低头闷笑了好一阵,才敢仰首看云砚。
风将云砚的衣摆吹得起伏,云砚盯着洛轻舟离去的方向,抿紧了唇。安歌实在撑不住自己脸上一本正经,赶紧出言声讨罪魁祸首洛轻舟(洛轻舟:我招谁惹谁了我!):“你知道,他一向那么混蛋的……”
云砚睁着漆黑双眼看安歌:“……他居然,瞧不起我医术。”她居然从他眼眸中看到了一丝赌气。
安歌拼命忍住笑:“我听到了!这个小混账!坏蛋!要不,咱们把他吊树上,先吊他个七天七夜,罚他不许说话……”她绞尽脑汁,从肚子里收刮了一大篓子的坏主意:“然后,让黑姜天天挠他脚板……”
云砚叹了声气,慢吞吞道:“……我在,不会死。”
他这话说的莫名孩子气,安歌实在是没法装严肃,顿时笑得前俯后仰不能自已。等笑完了,安歌鬼鬼祟祟地偷瞥了一眼云砚,直到瞅到云砚眸中的无奈,她才小声道:“你生气了吗?”
云砚看她,叹气。半晌才道:“……不生气。”
安歌歪脑袋:“上次问你你也这样说,可说完你就不说话了呀?”
云砚看着安歌好一会,安歌觉得他像是被她的贫嘴气得不想说话。许久,云砚才移开眼:“……我,生气了。”
安歌瞪大了眼:“那可怎么办?得罪了神医,我可怎么在江湖混下去?”她很认真地想了想,试探着问道:“要不,今天的朝食,分你一半,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好不好?”
然后,她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气声。
安歌哈哈大笑起来。
。
等到新郎把新娘从女方家接过来后,骆家堡便变得热闹非凡起来,安歌很奇怪洛轻舟怎么没去凑个热闹当个障车族什么的(就是开玩笑拦婚车讨银子的),当然这种说话遭到了某人的强烈反对:像他这种善良淳朴的五好青年,是会干这种没品事的人吗!
对此安歌和云砚的反应都是把头扭过去,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就是不看洛轻舟,气得某人是暴跳如雷。
新郎在门口下马,新娘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女傧相簇拥着新娘子,从门口一路前行。
与安歌认知的不同,新娘身上是一身青质连裳,头戴金银琉璃花钗,她以花鸟素绢湖色团扇蒙面,莲步轻移,慢慢走到了厅堂内。
骆逸身着绛公服,踏着黑靴,他一路护着新娘前进,望着新娘的目光柔情似水。偶尔有两边从众起哄,他也只是拱了拱手,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味。
安歌与云砚随着人流往前走去,她看到换上盖头的新娘与新郎先拜天地,再拜父母,最后夫妇交拜,礼成之后,余下的和骆逸关系好的江湖少侠不怀好意地要灌这对新人酒,骆逸护着自己妻子,连声喊着“内子不善饮酒”,便将敬新娘所有的酒都挡了回去。
安歌看着新娘轻拉了下骆逸的袖子,小声说了句什么,而骆逸握着新娘的手,温柔地摇了摇首,像是说了句没关系,她忽然就想起了她曾经看过的一句诗。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人事无常,有许多的事萦绕在心中。
但,若能相知相遇,与那人携手一生,大概也最幸运不过。
在一片鼎沸鼓噪中,安歌也不知为何,须臾就抬了眼。
然后,她猝不及防,对上了另一双漆黑瞳眸。那双眼眸沉静淡然,让人心中安宁。
青青子衿。
那一瞬,安歌似乎什么也没能明白。又仿佛,忽然明白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