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武松……安武松到了八月,还是安武松。
安歌的微弱抗议淹没在了广大群众高亢的热情里——在屁大点事都能被津津乐道上一年半载、朴素的劳动人民普遍缺乏八卦的日子里,忽然爆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新闻,你说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所以……安武松就安武松,安壮士……就安壮士了吧……
心比黄连苦的安歌咽下口血,安慰自己当年不也被人尊称为“安哥”就意思来说也差不多嘛……当然接受的前提是神医不准笑(╯‵□′)╯︵┻━┻!
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李虎子的那堆小弟,十个有八个看着她的眼睛要冒星星了,她一招武松打虎三十六版(?)就勾的敌对的小盆于们纷纷转投她的怀抱……啊不对,是阵营。
李虎子形单影只屹立不倒,虽然偶尔安歌也能从他眼中找到一丝半丝的敬仰——这群小鬼还处在单纯的中二慕强期,不像有的人已经把安歌传成了三头六臂的母夜叉,一刀就能劈开一条海——虽然很好地被虎子少年掩盖了下去。
对此骄傲的虎子童鞋是这样回应的:“哼!打死一只大虫算什么!等我长大以后要打死很多很多只!”
安歌:“……”
那天安歌还在和虎子相互扔泥巴(他们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最习惯的事就是相互丢泥巴因为打架会被各自的家长【x骂),扔完安歌拍拍手,得意地发现自己即便没用轻功也没沾什么腌臜,结果花猫脸的虎子对她做了个鬼脸,抛下一句:“讨厌鬼,你要是没人娶,云大夫也看不上,本小爷勉强可以娶了你的!”
留下安歌在原地懵逼,心想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是闹哪样……?
没想到转过身一抬眼云砚就站在不远处看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
又到了各回各家各吃各饭的时候了,安歌一看自己满是泥巴的手,心里咕哝着是不是该去河边洗洗手。可云砚站在那里没动,像是在等着她。
结果安歌也没管手了,直接跑了过去。
……那天依旧是云砚打的井水。
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梢头泛黄的叶片已翩翩坠下,中秋佳节即将来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快要到一家团圆的节日,安歌忍不住地思念自己的故乡,思念自己的亲人。
她与亲人隔了两个世界,好在,安歌知道,纵使没了她了,他们也会继续好好的活。而云砚,虽在一个世界,却什么都没有了。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好在,至少他们能一同度过中秋。
接近中秋的倒数第三天,安歌照例和熊孩子们打了一顿架才准备打道回府。夕阳西下,重峦笼上了轻纱一般的霞光,如雾炊烟袅袅,安歌这次学乖了,跑到了河边净手。
水波粼粼,揉碎了的彤光在涟漪中起伏汇聚,沾了泥土的水须臾浑浊,细碎的泥块随着水流飘远。听着周围孩童的笑闹声,妇人的捶衣声、话语声,安歌哼着小曲,心想今晚的晚餐是什么。昨日与云砚说好了今晚是用故事换的云砚下厨,到底是什么呢~
直到脖上抵了一把刀子的时候,安歌还在想这个问题。
红色的血顺着脖子往下流,傍晚的微风吹皱一湖秋水,映在水面上的,是背后朦胧晃动的黑影。
那是睽违已久的、她以为再也不会遇到的事物。
河边的喧嚣远去,安歌眼中须臾暗了下去:
“是新人吧?哪个堂的?听你吐息,不外乎是秋堂和冬堂……冬堂?任毒被我碎了一半琵琶骨,老杂毛还没死?”
刀向里刺了一分:“……堂主的事不劳顾教主费心。哼,千机阁江湖谱第七,也不过如此。”
安歌像是没感到痛楚,她站了起来。暮色如血,夕照仿佛往外渗出,将流云浸满了鲜红:“颜如意的命令?她要的是罗刹令,还是要我这条命?”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眼周围,许久不动武,感觉都生疏了,方才是她大意,但此处……
并没有除他以外的魔教中人。
“教主要是说出罗刹令的下落,还能少点痛楚。”声音顿了顿:“顾老教主留下了什么给顾教主,教主心知肚明。”
安歌垂眸,无声地笑了起来。先是沈景予,然后是颜如意吗……与虎谋皮,果然最终还是无路可走。连顾小织父女秘密而为的事都被翻出来,颜如意,真是有着通天手段。
“总得让我死的明白……我是怎么被你们挖出来的?天道盟的地盘,也有罗刹教的探子?”
“呵,顾教主聪慧。顾教主心性狠绝,我圣教好手倒是折了好几名在教主手里。到了最后,连我们都失了教主踪迹。只是教主千不该万不该,遇虎时不该出手。即便教主不动用九转九阴寒水圣典,但内力出处,却是瞒不了魔教出生的探子。那探子武功稀疏平常,却有一双好眼睛。”
“当然,自然谁也没想到,教主为了活下去竟装疯卖傻,任重倒要佩服一番教主的心性了。说了这么多,教主可满意?”
“……”
安歌没有回答,她的手蜷起,指节发白。因为种种顾虑,教中没几人知道顾小织相貌如何,就算发下了画像,因其失真,她乔装打扮一番,能找到她的也是寥寥。
安歌逃亡路上只做了一件事,她发了狠,将顾小织最为显眼的标志——额上的红痣剜了下来。之后被云砚所医,连伤疤也未留下。她在青石镇数月,气质与往日大不相同,大概连探子也瞒过了。加之是天道盟的地盘,魔教内乱尚未平定……
……原来那天,她拼命救下的,就有魔教的探子。
有什么,忽然在她脑海里迸裂开来。
“此处是天道盟的地盘,你要是不想惹麻烦,就去那边小树林,我告知你罗刹令的下落。”脖上的刀刃又往里边送了几分,赤光自她眼眸闪过,安歌勾起唇:“既然活不下去,何必挣扎太多?教中手段多少我可是知道的~”
“……”身后沉默良久,像是警惕着安歌耍什么花样,半晌,他还是顺了安歌,押着她往小树林的方向挪去。
夕阳渐落,上弦月升起,天色逐渐暗了下去,安歌与冬堂使者一步步走到了小树林里,枝叶在秋风里沙沙作响,栖息的鸟发出阵阵咕噜声。大概是被吩咐了不能与她双眼对视,冬堂使者始终没有正对过安歌。
走了几步,安歌忽然停下脚步:“颜如意许了什么?让你不惜独自跑来抢功……冬堂堂主?颜如意真是好大手笔!”
冬堂使者还没来得及说话,只感到一阵厉风袭来,接着手腕“嘎吱”作响,剧痛险些让他握不住袖中匕首。
银光一挥,杀气四溢,安歌的衣袖“嘶”的从中被剖开,臂膀露出半截。使者的目光在安歌周身大穴,他深知此人瞳术了得,心中防备。
安歌眸中一道暗红闪过,她舔了舔唇,树木零散,安歌足尖一点,身影如鬼似魅,化为重重鬼影,招式毒辣,铺天盖地,又难寻踪迹。使者显然是不知道安歌会施展这样的步法,不然也不会被安歌引导树林里去,但他丝毫不乱,反倒激起了凶性。
掌风阴毒,浸了毒的匕首在布了星子的天穹下划出诡异紫光,招招狠辣,不留后手。
“妾身不过离教半年,教中的毛孩子竟是一个比一个狂妄了。”
一声妾身,便让使者骤然寒毛卓竖,他蔑视轻易落入他手中的顾小织,却忘了,顾小织,在罗刹教,是怎样的存在。
顾小织每每杀人时,都会自称妾身。
落入那人手里……必将,不得好死。
“你知道当年妾身,是怎么从我父手中,接过四分五裂的圣教的么?”
下意识地,使者脑中浮现出了答案。那是幸存者口中,噤若寒蝉的答案。
——谋逆者,杀。
——叛教者,杀。
——不服者,死死死!
阴风,利芒,杀意,如冰如针的寒气铺面而上,刹那间浑身坠入冰窟。还来不及反抗半夏,刺骨的寒气已猝然涌入奇经八脉,似线若丝,却在一瞬绷紧,刺破。
猩红的眼眸一闪,使者的四肢也仿若提线木偶,片刻连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咧开嘴,面上挂着天真又残忍的笑容,那是一柄没有鞘的凶剑,只会屠杀的利器。她缓缓走近,只是平平出手,使者左肩便如同豆腐泥一样,血淋淋的手从伤口伸出,黏着血肉。
她歪头,像个纯真的小姑娘:“疼不疼?”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使者一晃,直直倒了下去。他的经脉里似乎有无数蚂蟥在爬,在嗜咬,使者满头冷汗,血从他的七窍缓缓流了出来。
“妾身问你,前来追杀妾身的,有几人?”
“……”
“不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还不说?”
“咳……咳……有十余人……明日……便会赶来……”
银光一闪,地上的使者奋力一击,安歌嗤笑一声,她只是微往后闪了一刻,两指并拢,匕首应声而断。断刃滚落于地,显出悠悠紫光。
“杀了他,我的好教主,杀了他。”
“只要杀了一个,你以为你还能收手吗?我的好教主,别再天真了。”
红衣人的笑声在远方回响。是啊,该杀。她眼中赤光掠过:“妾身,可看不惯你如此精神。”她并手作刀,急速往使者心脏刺去——
“安歌。”
手顿在了半空。
朦胧之中,她似乎听到了什么。有人叫她。清冽苦涩的气息在她的鼻尖萦绕,她仿佛看到了那张淡漠的脸,他的瞳眸,却不是那般化不开的冰冷。摆了药架的庭院,浅紫的麦冬草,蔓蔓青萝,大夫捧着医书,目光清浅……
刀改为指,在使者身上点了两点,使者须臾动弹不得。安歌喘了口气,她慢慢捂住自己炸开的脑子……沈景予消失……她是安歌。
匕首上有毒,是迷幻散……而迷幻散不足以让她变成这样……她无法控制自己,运了顾小织的心法,走火入魔……
说到底,到底是她走火入魔,无法自已,还是她心中,就是那样想的?
她从魔教逃出,一路沾染鲜血,到底是仅仅自卫,还是,她和沈景予,其实是一路人?
凄苦月色下,安歌的身体在发抖,她盯着地上不断吐血的使者,表情迟钝。下意识伸手拍了几掌,抽了他身上的寒气,安歌一点使者几个大穴,废了他武功。
“你滚去与颜如意说。”安歌神色空洞,面庞映着煞白的月光:“她不让我活,我便让她死。”
使者大口喘息:“……有种杀了我!圣教来使,不惧生死,你从叛教以来,放来斩者不知几何……你顾小织自甘堕落效仿白道作风也就算了,你如此折辱圣教使者,圣教兄弟姐妹绝不会放过你!”
“……关我屁事。你们这些人,总是满口的大义,一而再再而三的扰乱我的生活……有本事,自己去死啊!”
安歌站了起来,她浑身发颤,摇摇晃晃走向盈满月色的河边。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云砚会不会出来找她了?可她浑身是血,指缝里也是血,该怎么回去见他……
将使者的咒骂抛之脑后,安歌沉入水中。刺骨的寒意涌入她的四肢各处,让她打了个哆嗦。沾染的鲜血逐渐消失无踪,月亮在水波里一晃一晃,然后碎了,变成无数的银片。她用力搓着指间的血,直到什么都看不到了,她才拖着湿漉漉的衣裳,慢慢上了岸。
走回去,云砚不在,是去找她了。哑姑娘看到她浑身是水大吃一惊,张罗着帮她烧了热水,给她换了身衣裳。等到云砚回来,安歌不好意思地说自己玩得疯了,一时没留意掉水里去了,脸皮薄,只敢等到天黑才跑回来。
她也不知道云砚信了她的鬼话没有,总之云砚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与她一同用过了好吃的夕食——是安歌喜欢的山家三脆——还煮了姜汤给她。安歌捧着姜汤坐在床沿上,姜汤辣的她掉泪,她还是小口小口啜完了。
真好吃。安歌想。
拿着其实没什么东西的包袱,只有些凸起的银簪子插在她歪歪扭扭的发髻上,安歌心想,最后能吃这样一顿好吃的,赴死也甘愿了。
如果不是那人持了灯盏,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的话,或许她当胸的勇气,足以支撑她踏入黄泉,永不回首。
他只穿了中衣,连外袍也没披……安歌吸了口气,她从云砚面前匆匆走过去。那橘黄的灯在夜色中摇曳,身后极淡的话语响起:“安歌。”
她只迟疑了一会,便继续迈步向前。
“回来。”
安歌停下脚步。夜风抚上她的背,连穿了外袍的她都有些凉。安歌瞥开眼,她攥紧包袱,继续向前走。不能停下。安歌想,倘若停下了,大概什么地方都没法去了。
“回来。”
烛火在晃,地上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影影绰绰,像张牙舞爪的鬼影,夜里的风那么大……安歌踏上了台阶。
“……魔教的人找上我了,明日便——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云砚,这些天,谢谢……”
“回来。”
“……”
安歌的手碰上了门。指尖都是冷的,不然怎么会颤起来没完没了。不过没什么,把插销拔了,推开门,她便再也不会踏足此处了。
“……回不来了。”
“回来。”
斩钉截铁,不由分说。大夫一贯惜字如金,此时也是如此。
“……你,被我骗了。我虽不是顾小织,但我与顾小织,也没什么不同。我杀的人也不比她少,就当我是被天诛吧。”安歌咬牙,她抽去门闩,用力推开大门——
“我坏了腿。却,没坏了眼。”他的话语极缓极缓,近乎一字一句。“我曾经,与你说过。”
喉头发干,眼眶发涩,安歌死死攥着包袱带子。是啊,他与她说过。可她不想看到云砚死啊。橘红的微光却一点点靠近,一点点地,到了她的身旁。
“回去——”安歌喉间溢出含糊不清的音节来,她伸手,想要推开云砚,可她刚碰到他的手腕,便再也没办法再推下去——寒霜逼人,折胶堕指般的冷。安歌忽然就丧了心志,铺天盖地的疲惫,几乎要把她击垮了。
“……我有一事,要向你说。”
安歌倦怠地抬起眼。她嗫嚅下唇:“你先去……披件外袍。”
云砚没动。“我半年前来青石镇上养伤,想必你已经知晓。其实,这半年,我亦联系了师父旧友,为我寻找师弟,以及千机阁阁主下落……”
安歌知道千机阁。千机阁在江湖上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千机阁一年一度所展出的江湖谱,在全江湖更是扬名天下。只要付出相应代价,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想要的答案,这是千机阁的规矩。前提是,你能找到行踪不定的千机阁阁主。
“前些日子,我收到传书,千机阁阁主被寻到,也应了我请求。他约在八月十三,镇外城隍庙相见。”
“你愿与我……一同么?”
“……”
安歌想,他又递出手了。明知道她在他身边,就会遭遇无止境的追杀,会死,可他还是递出手来了。安歌垂下眸,不肯回答,半晌,她才说了一声:“你先回房,加件衣裳。”
火苗在夜风中起伏不定。“我内力武功,已废的差不多。若你不嫌,我是累赘……”
“不许胡说!”安歌陡然大发雷霆:“纵然你是云砚,也没有说自己不好的道理!”说完,她想到什么,忽然倒吸一口气:“你没有武功了?我、我以为……你要找你师弟?你——”
“……是。”云砚答了,看着面前的姑娘陡然就睁圆了眼,瞪着他。……她自己还一塌糊涂,又来强撑着来在意他了。半晌,云砚又缓缓重复道:“你愿与我……一同么?”
踌躇、挣扎……复杂的神情在安歌面上一掠而过,许久,她咬了牙,绷着脸,伸出手推他:“你先去给我穿件外衣!”
灯花“啪”的爆了一声。灯火荧荧深夜,云砚顺着安歌的推攮向前走去。他敛下眸,轻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