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最近又迷上一件事:帮云砚照顾药圃。
并非日日要去山上狩猎,也非日日都有抄书的工作要做,除去还留着一丝警惕每日练武,闲下来时,安歌最喜欢的事,就是跟在云砚身后,探头探脑看云砚浇水松土,得了云砚的应许,便隔三差五给云砚搭把手。
安歌这个植物盲,也逐渐认识了不少药草——简单一点的如金银花、蒲公英、艾草、薄荷,还有她说不上名字的紫花地丁、泽兰、青蒿、车前草……
云砚对待草药的神色细致又认真,他医人也好,护植也好,对人也好,都是那副看似疏离却耐心的模样,安歌问他的,他一字不差地都答了下来。
安歌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是安心。
只是平静的一日日,有时也会发生些饶有趣味的小波澜。
那日与云砚整理完毕,安歌放下药锄,刚拢上篱笆门,她拍了两下手上沾的泥,刚想对云砚说句话,便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微弱的“喵”。
安歌内力已恢复了大半,就算细小的声音,在她这里也洞若观火。她须臾转了首看向墙头,纯黑的猫蹲在上边,睁着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下边的两人。
它身形不大,安歌也辨不清它年岁几何。微风轻拂,银色的胡须随风微抖,黑猫迈着轻盈的步,从墙头一跃而下。安歌原本也是遇见小动物心存怜爱喂食的类型,而她愣完后,第一反应却是有些猫是“花”痴可不能让它把草药给摧残了。
安歌如临大敌地盯着想要走过来的黑猫,小家伙先是走了两步,弓起身打了个悠长的哈欠。然后看也不看药圃一下,直接从生出了绿芽的篱笆绕过,径自走到安歌脚边,自来熟地蹭了一下蹭了蹭安歌的脚踝,喉间溢出一声甜腻的“喵”声。
安歌:“……”
把持不住的安歌当场就蹲下摸来揉去摸来揉去摸来揉去若干次……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安歌的“伺候”技术不到家,黑猫“喵”了两声,便有些嫌弃地偏开身,朝云砚的方向渡步过去。此时“猫蛊”发作完毕的安歌颇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刚想打句哈哈糊弄过去,结果她看到了一副……难以言喻的场景。
黑猫向云砚的方向走了一步。
云砚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
黑猫再往云砚的方向走两步。
云砚表情古井无波地退了两步。
黑猫走三步。
云砚退三步。
安歌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人一猫进进退退跳探戈,眼见云砚要被逼到墙角了,安歌赶紧收敛了面上神色,三步做两步将摇头晃脑好奇模样的黑猫截了胡。
安歌抱起满脸温顺无辜却依旧不放弃往云砚方向伸出安禄之爪的黑猫,不过这小东西对云砚突如其来的澎湃兴趣只是一阵,看到眼前飞来只彩蝶,又兴致勃勃挥着爪子想要去摧残无辜了。
云砚还差一步就要贴到墙角,见安歌将黑猫抱起,他虽还是那副没表情的样子,但已经能分辨他大多数神情的安歌根本不用多费劲就知道了,云砚确实有松下一口气。
这发现让安歌好笑又不敢笑,只得憋出张古怪的脸,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云砚,你怕猫?”
怕蛇怕鼠怕蜜蜂,她还是第一次遇见怕猫的呢……
云砚看着安歌,面上没有愠色,只是缓缓道:“……并非如此。”
在安歌的迷惑色中,云大夫慢慢说起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个除了医书其余都白纸一张的小面瘫,偏生小面瘫有着一位古灵精怪的师父。师父是个走南闯北的老江湖,见徒儿总是这样不谙世事,便决定让小面瘫在红尘中滚三滚。
老江湖师父自鸣得意地制定了一个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他故意让小面瘫跟丢了自己,然后让小面瘫被一名天真可爱却口腹蜜剑一肚子坏水的小乞丐给忽悠了。
那小乞丐和他年纪相仿,被保护的很好的小面瘫三两下就落入了圈套,接着,中间经历了无数事件,等师父把从人贩子手里转了几道的灰头土脸的徒儿接回来时,已经是一月之后了。
听完故事的安歌:“……”
“我并非怕猫。”云砚一字一句道。
安歌瞬间就明白了。
——他怕的是整个幼崽团体。
虽然整件事透着悲惨,安歌却有些哭笑不得。她还是正了自己的神色,想到当时(可能)一出意外就不在人世的云砚,安歌在心里腹诽了应青主一万遍——要教育也不带这样教育的!这神经大条的师父!胡搞一气的后果就是完全是给徒弟留下心灵创伤啊!
想到当时人贩子手中的小云砚,安歌叹了口气,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上提了提不停挥动着爪子的黑猫,小贼猫直接在她怀里瘫成一条海参,只是精力旺盛实在不可遏制,安歌决定还是暂时让它先远离云砚再说。
安歌先是抱着狂魔乱舞中的黑猫走了两步,然后眨眼想起了什么,她一回首,歪头:“那,倘若你在医小孩子呢?”
云砚平静地看着安歌,瞳眸明澈如镜:“我是大夫。”
安歌怔了怔,忽然就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于是她不再说话,只是浅笑着,把黑猫带走了。
安歌想,不如找哑姑娘问问有没有东西给这小东西吃好了~
。
或许是惦记上了哑姑娘的美食,黑猫隔三差五地来打个秋风,打到这院里的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了。
云砚还是不愿让黑猫接近自己,但或许因着安歌在身边,情况逐渐的也好转了些许,至少云砚偶尔能轻抚一下猫毛,即便动作依旧不动声色的僵硬。
黑猫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原本安歌怂恿云砚取名,说取个带黑的名字便好了。那时,日光从窗中斜入一道,细小的尘埃翩跹起舞,云砚神色沉静,一卷医书在手。他身着旧青衣衫,如瀑青丝蜿蜒,闲闲散在袖上襟前。听到安歌的话,云砚垂眸,思忖良久,接着,薄薄唇瓣吐出的是——
“黑豆,黑丑,黑参,黑顺片,黑布膏……”
……然后安歌总算明白为什么她被神医起名叫安小花了……
抱着医书研究了半天,安歌挑了个看起来算是顺眼的黑姜出来,云砚并无不可,于是黑猫便从此有了黑姜这个大名。
(原本安歌想给黑姜取名为黑炭的,但黑姜是只母猫,唔……只好作罢。)
(郑黑炭:……)
本来安歌还和哑姑娘商量着要不要养了黑姜,但黑姜野性难驯,兴起了就回来吃一顿,有时五六天不见踪影也是常事,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随它去了,就当是位偶尔造访的小客人,忽得惊喜,也无妨。
七月虽说是接近夏末,暴雨却是说来就来没有一点预兆。正好是云砚坐堂的日子,上午还是万里无云,下午便是电闪雷鸣,而后噼里啪啦爆豆声乱响,大雨陡然倾盆而下。
前几日日头毒辣,药圃搭了棚子,安歌只是匆匆看了看,便放下心来。她想起云砚清早被人急急请了出去,那时鸡鸣才响了一声——他必是没带伞的。
想到这节,安歌便换了双黄竹木屐,找了两把伞,与哑姑娘说了声,急匆匆去了。
青苔被雨水冲刷,晶莹的水珠聚拢又散开,青石板的巷道比起黄土小路,已算不得泥泞。雨打绿瓦,淋铃不断,踩在青砖的木屐“哒哒”的响,安歌一手将自己的衣摆拧了半截,一手撑着素色纸伞,胳肢窝还夹了把。
急雨击打着大地,乌云笼罩,水流汇成小溪,平日热热闹闹的小贩不见,路上的行人也寥寥无几,花草枝条沐浴甘露,抖擞精神在风雨中摇来摆去。
云砚的医馆安歌路过过几次,方向她记得清楚,走起来也没有迟疑。她顶着疾风骤雨到了地方。朱红的漆,黑匾额,金题字,“回春堂”三个字历历在目。看着像是求诊者进出,安歌心想是这里没错。
她站在门边,探出头去。青衣的大夫沉吟不语,修长的三指扣在脉门之上,他微垂了头,乌木簪露出云纹的一角。半晌,大夫扬起半边狰狞伤疤的脸,淡淡向焦急的病患说起了些什么。
安歌眨了眨眼,她缩回头去,仰首瞅了瞅天光。
……看来估错了时辰,还要过一阵云砚才结束工作。安歌想了想,干脆收了伞,往旁边的茶馆挪了几步,听着雨水打在屋檐上滴滴答答。她就等云砚出来好了。
因着避雨,进出茶馆的人也不少,馆里不一会儿就热闹起来。茶小二忙里忙外的,也没工夫驱赶在檐下躲雨的人,安歌站在角落里,听着里边喧闹,没一会就开始胡思乱想,神游海外了。
“欸!兄弟啊!你知道长安当垆门灭门案吗!听说仇家一个个都被挑了,报仇的是‘金算筹’采薇采女侠的妹妹!采二娘!”
“啧啧,我说那些人是死有余辜!不过这都月前的事了,也好意思在这叨叨?”
茶馆里的自吹自擂将安歌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心中一惊,便瞥了一眼,看到几个戴了斗笠的游侠儿坐在长椅上,还有三五个携了佩剑。
除去林家灭门,顾小织一向在江湖露面的少,而且也一向是浓妆艳抹,应该没多少人知道她的长相才是……怕自己露出马脚,安歌稳下心神,打起十二分精神留意着里边的动静。
“那我倒问问你,你有什么好事可说?”
“我今日就要说一桩江湖大案!”
“什么大案?”
“你知道魔教最近不是尽整些幺蛾子嘛,先是魔教教主顾小织莫名其妙的不见了——”安歌握紧了拳。“然后还没等把顾妖女找回来大卸八块呢,右护法沈景予说顾妖女投靠白道叛教了,左护法颜如意说教主被右护法害了,左右护法居然斗上了。”
“三大盟本想趁着魔教内乱将这些贼人一举擒获呢!可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是好在身陷囹圄的傅翊傅大侠被救出来了!就是被尊称为‘天剑’的傅大侠!说是三年后稳接下任武林盟主的大侠!现任盟主的大弟子呢!”
“这么厉害还不是被抓进魔教了。”
“你懂个屁,他是营救被魔教用卑劣手段抓到的那一批少侠女侠才被抓进去的,那些被抓走的全被傅大侠救了好不好!不懂就别瞎说!”
“好好好……我不瞎说,然后呢?魔教现在怎么了?顾妖女不知所踪,两个护法为教主的位置争得那是你死我活,不过我听说——”
“打住,你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谁说现在魔教教主没决出来?内定就是右护法颜如意那个妖女了,我听说那妖女也是个毒妇性子,不过身材很是火辣嘿嘿……”
“你别说废话了,你的意思是说颜如意胜了?那沈景予呢?”
“沈景予?”声音变为不屑一顾:“你消息可真不灵通,前几日颜妖女在武林白道前示威,说魔教的事不劳烦我们正道操心,魔教内乱已经平复什么的……她手里提着的,可不就是沈景予的脑袋嘛!多的是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