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安歌喝了碗最是酥融爽口的绿豆粥。
近六月底的天气还算炎热,不过对于安歌,加上一张蒲扇也差强人意。她搬了椅子坐在庭院里,葵扇轻摇。弓月在如丝缕的云翳中浮浮沉沉,白玉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像是广寒中的茂蕤桂树。
腰间佩了药包,也无蚊虫烦扰,药香阵阵,安歌望着天边的流云,就着扶手,慢慢托腮打起盹来。
她臂膀好了,便琢磨起找个营生。安歌之前是一路劫贫济富来的,连前路也未想过,原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到了眼下却不好再“船到桥头自然直”了。她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也厚不了脸皮在神医家蹭吃蹭喝蹭住不付医药费啊。
只是苦思冥想,安歌也是苦恼,她能拿出手的也就打个算盘(好歹也有本珠算证在手),别提什么女红种地了,然而她抱着必死决心前去应了个聘,结果被婉拒了——倒也不是歧视姑娘——她穿越的这个历史的歧路前几朝有位长袖善舞的长宁昭公主提倡女子进学,之后又有好几任女帝,眼下女子为官为吏也不少见——只是青石镇本就是个小镇,虽说是发展了,但账房基本都是固定,所以,也只能苦逼待业了。
她没有把这事告诉云砚,但安歌觉得云砚大概知道,只是他什么也没过问,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给了有些焦躁的她一个安心的距离。
这段时间,安歌一方面艰难地学着当地的土话,一方面被刘婶带入这个圈那个圈交流感情(虽然有时也被大概是暗恋神医的妹子往死里瞪),那天她走在路上还在烦恼找工作的事,没想到半路竟杀出个讨人厌的死小鬼,瞬间炸膛的安歌就和这小鬼卯上了。
结果,咳……
她反而因为云砚的一句“说书钱”闹了个大红脸。
安歌不知道云砚在不在意,云砚说,自己不在意,她见云砚也不是很在意的模样,可安歌就是忍不住心里蹭蹭的冒火,护犊子一样拧着不乐意听人说云砚一句坏话。那天傍晚,她跟在云砚的背后,望着云砚的背影,突然就想——为什么那次我睁开眼,你会转身就走?
安歌当然不会就此罢休,晚上一碗绿豆粥下肚,自觉自己能为神医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安教主把云神医的话当作耳边风,挽起袖子呼呼两下就准备去掐架了。
为首的熊孩子她倒也认得,镇上李猎户的儿子嘛,七八岁正是中二的年纪,这位疑似被神医“抢”了心上人的小兔崽子自然中二的蓬勃朝气,欣欣向荣,可惜这位自誉“打遍青石镇无敌手”、“下个武状元就是本小爷”的李虎子,碰上了他人生中(?)最大的对手。
对于半个江湖人来说,不显山不露水的胜过个七八岁的小鬼头自然是小菜一碟。你打树上的叶子?我五发打落叶。你打鱼?我打河虾谁怕谁……
安歌秉承着“你不服我就打到你服”的原则对虎子少年进行了一番心灵上的洗礼,饱受摧残的李虎子抓起一把泥巴就表示——哎呀呀呀呀呀我和你拼了!
等云砚把聚众闹事之一的安歌领回去时,安歌一脸的泥巴已经在李猎户家洗干净了,李猎户夫妇对着云砚各种道歉,并猛巴虎子后脑勺数次,不甘不愿的李虎子对着两人硬邦邦地弯了腰后,安歌从他的眼神里知道,这事还没完。
而带着安歌回去换一身泥衣裳的云砚也从这一大一小对视的火花里明白,这事还没完。
云砚已经因为安歌叹气过许多次,却无一次像这次一样更想叹气的。
和虎子势同水火的安歌在和阶级敌人的明争暗斗之下,也收获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她和李虎子打赌拉开李猎户的弓,安歌轻轻松松拉开三石弓被李猎户看到了(当然拉不开的虎子气得跳脚),瞬间惊为天人,表示少女呀你要不要和我学打猎,于是大喜过望的安歌点头就拜,从此光荣的转职为一名女猎户。
好事成双,安歌练了许久的毛笔字终于派上用场。此时雕版印刷/活字印刷尚未出现,抄书这个活计还算有市场,安歌经人推荐,也接下了城里某家书肆的活,以佣书为业了。
等安歌挣到第一笔钱后,就把钱递给了云砚,认认真真说了一大串名目,云砚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的眼睛,不厌其烦地听她把话都说完了。
云砚收下了她的银钱。
安歌想,他是懂的。因为有些人即便浴了霜雪飓风,骨头也是不肯弯的。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安歌哭笑不得,这人退回了一半,附了张纸条“说书钱”,还直书是吃食抵了剩下的,安歌拿着东西就准备去找人理论,结果神医直接栓门不出了,气得安歌就在门口大叫:“我最近学打猎抄书,根本没和你说过故事!”
红墙绿瓦,青萝蔓蔓在火光里探出头来,已是日落,云纹雕花的窗棂阖的死死的,里面烛光摇曳,安歌磨牙准备砸门了,结果听到门里淡淡一声:“以后说。”
安歌:“……”还带预付的啊?
无言以对,安歌真想捣枕槌床一番,但越想越好笑,忍不住干脆在云砚门口笑了起来。她叩天无路,傫如丧狗,今日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还能就银钱结算讨价还价……
里面没反应,也不知云砚是笑了还是没有,安歌直起腰来:“天色晚啦,你也别看书了,伤眼。”
“……你明日随李三叔上山,仍需小心。……莫要和李家大郎再起纷争。”
“圣人说过,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放心好啦,这次不会让你再领我回去了~”
“……”
听到云砚叹气的安歌笑得不能自已,停下笑说了句“我走啦”得到回应后,安歌便带着云砚给她新做的驱虫药包晃晃悠悠的走了,留下一泓月色和彤光在身后。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气即将转凉,日子慢慢滑到了七月初,也将迎来七月的第一个节日,七月七夕。
安歌听着妇人们磕叨要准备瓜果结彩缕,守夜祈愿穿针乞巧什么的,听得她是冷汗涔涔,心中忐忑。现代的七夕她作为一条单身狗从没过过,什么古俗她完全不清楚,但应该不是太……复杂吧?看周围这群人的眼神她肯定是逃不了啦!见招拆招吧!
到了七月七那天,安歌先是在云砚家随哑姑娘晒衣忙活了半天,没出堂的云砚就和左亚把书搬出来晒晒——倒也不是秉承魏晋的习俗,云砚前几日就已经陆续搬出书来晒了。
应了七姑八婶的要求(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顾小织脸好的缘故,总之安歌在这些长辈面前不仅混了个脸熟而且还挺受照顾,不过小姑娘嘛……),到了傍晚,哑姑娘和自己姐妹去溜达了,安歌同云砚打了声招呼,便去了镇上宋大姑家准备过七月七了。
宋大姑算是镇上的富户了,各色的丝绸飘扬,庭院的彩楼已经搭起,安歌到了地方先是和七大姑八大姨打了圈招呼,打到头昏眼花再被刘婶带走闲磕叨,安歌本就是个不能说话的(和云砚胡咧咧那是因为云砚话少呀),只能维持表情微笑着听人磕叨。
新月峨眉弯弯,流光朦朦胧胧的,乳白色如同丝绸一样,只是冷清的夜却被喧闹破开了,可怜的安歌懂得东西有限,厨艺和女红(安歌:我十字绣都不会!)就是其中的死穴,然而这个晚上她是别想出这两件事上脱开身了。
乘着月光,大家簇拥着到了摆满瓜果的香案前,案上铺了一层苦楝叶,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堆放于盘,香案上还陈着杯盏茶酒,鎏金花草纹的香炉立在前头。
安歌随着众人上前去拜祭牵牛、织女双星,青烟袅袅,安歌望着漫天的星斗,闭上了眼。
乞富乞寿,无子乞子,乞求灵巧聪慧,乞一切幸福,安歌想,人的贪欲是无限的,和所有人一样,她心中的愿望也很多很多,但……最重要的,也许也只有一条。
耳畔的笑闹声仿佛没有了,安歌深吸口气,双手持香,虔诚地拜了下去。
——她就愿……就愿她和云砚,往后,都能顺从心意活下去吧。
拜完双星后才要热闹起来,少女妇人们都被分发了七孔针,比试谁能穿五彩丝线穿的最快。安歌握着针当场就想哭了,她勉强才穿了两个孔,周围的姐姐婶婶们就穿完了,还是不知道谁看着她可怜兮兮忍住笑给了她一根双孔针,才能假装自己已经完成了。
接下来做“巧果”、“花瓜”就更苦逼了,巧果就是七夕专门的点心,花瓜就是把瓜雕成花样,前者,安歌虽然在众人的指导下,依旧是手忙脚乱,白面芝麻糊了一手,最后别说剪成花形了,正方形都勉强,至于花瓜……就别丢人现眼了。
之后安歌又被拉去染指甲,凤仙花的汁水将她的无名指和小指染得红彤彤的,她们将安歌的手指用布条包好,说是要过夜再拆,安歌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风俗,迷迷糊糊眨眼就应下了。
她做的巧果被她自己包起来了,刘婶李婶像是知道她想做什么一样对她偷笑,可安歌还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奇形怪状的糊糊再摆在这些漂亮点心里丢人现眼,只能包好拢到袖袋里,打算之后再处理。
她看到好多姑娘妇人发髻上都插着朵橙色的花……有点眼熟,是什么呢?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连蝉鸣都断断续续,将要复归平静了,虽然彩楼里很热闹,但安歌却有些拘束。她些许坐如针毡地看着天边,好像过了神医了门禁很久了,即便已经和他说过了,她还是……
像是看着安歌坐立不安,善解人意的几位妇人没有计较她的无礼,拍拍她的肩让她先行回去,宋大姑递给她一个灯笼和一个盒子,说是盒子要明天才能打开,而且还不停对着她笑,安歌如坠云雾地收下了,出了府门,她才知道宋大姑和周围的人不住的是在笑什么。
那个削瘦的青色身影立在府门口,带着她熟悉的药香,他提着一盏灯笼,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天荒地老。
安歌顿在原地。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提着灯笼旋风一样冲了出去,大喊道:“云砚!”
灯笼里的烛光猛然摇晃几下,安歌心惊胆战地盯着,好在没有熄灭,她抬头看向云砚,云砚也侧过身,低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安歌瞅见了那双漆黑瞳眸中自己的倒影,她一怔。像是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撞了心口一下,那样的感觉只是一瞬,安歌眨了眨眼,笑道:“我们走吧。”
云砚点了下头,他沉默不语,只是提了灯笼,往归途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慢,像是顾着安歌的步子,安歌知道他腿脚有些不便,但也是比她快的。她跟在他身后,逐渐走到了他身边,两盏灯笼并肩在夜风中微晃着,安歌摸了下袖袋,把纸包掏出来,有些迟疑道:“这是我做的巧果……”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平静地接了过去,然后,打开,拈起一块送入嘴中。
他将整块咽下,又捡了一块,慢慢咀嚼:“……尚可。也算质嫩爽口。”
云砚慢慢走着,安歌也垂着头跟着,跟了一段,安歌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胡说八道,炸黑了不说,糖也放多了,你根本不喜欢吃的太甜……”
云砚没说话,他脚步倒是不停,手中的纸包也被收了起来,只是背影在安歌看来怎么都有些怪怪,她掩嘴憋笑了一阵后,才装作若无其事般转开话题:“方才宋大姑给了我个小盒子,说是要明天才能打开,也不知道是什么……”
“喜蛛。若明日盒中结网,便谓之得巧。”
顺口一提的安歌得到了意外的答案顿时呆了一呆,走出几步的云砚似乎没找到她的身影,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她,安歌摸了摸收在袖里的小木盒,而后连忙追到了云砚的身边。
蜘蛛这东西她在魔教看了不知道多少已经不惧,不过听到稍微有点惊怔而已。
走着走着,安歌摇了下脑袋,看自己的手:“这双手,穿针引线是干不成了,大概只能碎个大石。”
“无妨。”云砚提着灯笼,云追着月,月在他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天汉之下,“强使女子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不是人道,也非天道。你若是欢喜,行医也好,进学也好,账房也好,若能安身立命,便无需妄自菲薄。你志不在女红,无须勉强。”
“……”
安歌和云砚一同走着,前面的路黑漆漆的,像是看不到尽头,可安歌却越走越安心。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回家的路,或许,是因为身旁多了一盏灯笼的缘故。
“云砚。”
“何事?”
“没事,突然想叫叫你。”
“……嗯。”
安歌晃着手里的灯笼,一步步地向小院走回去,走在稍前的云砚忽然停下脚步。安歌不明所以地也停了下来,只见云砚转过身,看向她,然后,从袖中摸出了什么。
一朵黄色的、吐着蕊的小花。
之前没细看那些妇人少女们头上戴的是什么,此时摆在她眼前,安歌便认出这是什么花了:“黄花菜!”
“萱草,又名忘忧,也叫黄花菜,金针。”云砚顿了一下,“这边的习俗,七夕会由长辈赠给后辈,取忘忧之意。”
“……”
安歌知道云砚为什么顿了一顿。虽然他顶着安歌“远房表哥”的称谓,但毕竟不是她真正的长辈,由他赠予,也是失当,但云砚,依然将萱草递给了她。
安歌伸出手,接过,她凝视了手中的黄色小花一会,笑道:“其实我比较想吃了它。”
云砚没有动作,半晌,他叹了口气。
“说十天书能换一次吗?”
“……三日足矣。”
夜风吹起两人的衣袂,安歌手里握着萱草,止不住地想笑。她原本也不是整天爱笑的人,只是就像云砚从极少叹气到时常因为她叹气一般,安歌也因为云砚总是笑个不停。她敛了下眼眸:萱草忘忧吗,多谢你。
“既然是忘忧草……”安歌带着灯笼把手,将手中的小花干净利落一分为二。火光浸入了少女的眼眸,她微笑着,向云砚递出:“那,分你一半。”
——愿你,从今往后,亦能忘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