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枝条向碧空舒展,晃晃悠悠,翡翠般的叶在风中婆娑,抽出的嫩绿新芽羞赧地探出头来,鹅黄小花透着白,被团团的叶芽托出,在朱明下绽开笑颜。
草药的气息伴着夏日和风,盘旋在整个庭院。袖摆在风中摇曳着,安歌开始慢慢地、述说起她经历的一切。
她想,原来只要开了口,倒也不难。
刻意略去魔教一些往事不多提,安歌的故事并不长,不一会说完了,她便停下,静静等待着云砚的反应。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云砚的话出口便让安歌呆了呆,她半天才反应出云砚是在说她的名姓出处,可为何第一句竟是这个……?她眨眼,下意识想看云砚,耳畔却传来云砚淡淡:“此语出自《楚辞》,你同砚戏称,不必当真。”
即便双目覆了纱布,安歌依旧骤然瞪大了眼。
同学好友之间多爱玩闹取绰号,她在中学,也因为谐音被“尊”称为“安哥”(与春哥同列,为铁血真汉子之意,不过当然只是玩笑),方才她只是说到自己名字顺口提了句年少旧事,可云砚——她说了那么多怪诞不经的事情,可他似乎,并不在乎?
他不觉得荒诞吗?他不觉得无稽吗?他不觉得,她是费尽心思编造了些虚无缥缈的谎言来骗他吗?
“……你,信我?为什么?”
安歌转了身,即便知道自己看不到那人的样子,她还是转了身,直直盯着看不见的人。
“我昔日认定你为罗刹教教主顾小织,是因知你武功深浅。”云砚顿了顿,一字一句,说的极慢:“今日清晨,我想要唤你名姓,却一时迟疑,不知道唤你何名。”
“原来,应唤你此名。”
“……”安歌张了嘴,又咽下了,袖中的双手微抖起来。
“我说过,我有眼。我信我所见的,信我所听的。”云砚沉默了须臾,说出的话,却重逾千斤:“而且,你不会。”
安歌站在原地,风拂过她的脸颊,温柔的让人发颤。原来即便是身处异乡、孤身一人了,还是有人会信她的。
“云砚。”安歌忽然出声。足音微响,那人大概是望向她,露出困惑神色了吧?她深吸口气:“谢谢你。”
“……不必言谢。这世间有耳目的绝非我一人。不可妄自菲薄。”
有什么涌上了眼眶,安歌眨眼,手指掐下,她抿了抿唇,接着抬眼笑道:“多谢你。为了表示我的感谢……我以后都听你的,不赖在椅上不走啦。怎样?”
神医闻言,静默不语,半晌,叹了口气:“你也知不妥。”
安歌弯了嘴角,她晃了晃左臂:“云神医,求你大发慈悲饶了我不敬之罪,继续陪我走走吧~”
云砚微不可及地“嗯”了一声。
安歌仰起脸,日风和暖,她的心,陡然就落下了。
“云砚,若我好了,我想看看你。”
。
听到安歌的话语,云砚的反应却是沉默。
他扶着她走了几步,才开口说他样子生得不好,会吓坏她。
安歌却想,哪又怎样?于是她故作沉思,而后讶道:“莫非你长了两翅膀?头上有角?有着长长的大门牙?下半身是蛇身?长着乌龟的尾巴?”
云砚像是无言以对。良久,他的话语掺着些许的无奈:“……我是人。”
云砚道顾小织内力阴损不宜再练,再练易走火入魔,这点安歌是知道的,她虽不能调动顾小织的所有内力,但也能感受到每次流转内力,她嗜杀冲动就更甚。
云砚传安歌心法安抚心气,安歌发现心法精妙无比,几日下来,连她惧寒的体质都有所改善。
此时不同往昔,安歌既已推心,面对这样的情形也只是些许惊讶,而后打趣云砚怪不得他敢治好自己再弄死云云,云砚好一会没回答,害安歌笑得不行。
安歌问他,武学乃不传之秘,即便她不是顾小织,难道就不怕她是坏人,或者师门不容?云砚说,武传需用之人,他师父不会怪罪,至于好坏,他分得清。
“我并未见过,能天马行空、说那么多奇谈的恶徒。”云砚补充的很委婉。
安歌:“……”
总觉得想打人是怎么回事呢……
左臂还吊着,眼睛终于要复明了,安歌坐在椅子上,等着云砚将她眼上的纱布解开。双手贴着膝盖些许温热,安歌忽然开口:“我不会被你吓到的,你信不信我?”
他没有回答,安歌想,他是不信她的,她轻哼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她在魔教什么都看过,还会怕他吗?
手指从她的鬓边滑过,纱布一圈圈被拆下,最后一截留在她的双目上,屋中像是刻意遮了光,有些暗的光渗入她的眼,云砚道:“慢慢眨眼。”
安歌顺从地照着做了,她鸦睫轻颤,徐徐眨眼数次,直到眼睛适应幽微的光线。云砚将薄薄一圈解开,安歌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她缓缓睁开眼——墙壁,桌椅,侧前方的轮廓也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
安歌神色骤变,她一下子抓住了椅背,指骨泛白。
面前的青年垂下眼眸:“抱歉。”
他转身便走,安歌猛然跳了起来,椅子往后“哐当”,青衣布料擦过手掌,安歌想也没想就攥住了,她气急:“不许走!你以为我是怕你才这样?!别小瞧人了!我可一步也没退!”近乎哽咽。
安歌的口不择言让云砚顿住了脚步,他缓缓转过首来。
云砚比她大不了多少,身披竹青旧衣,身形修长,长发用一根青白玉云纹簪挽住。他眉如墨画,眼眸漆黑,虽是唇色极淡,站在那里,却神气清雅,宛如空山凝云下的老竹子,霜雪不移。
只是一道骇人伤疤——像是利器所伤,从他的右眉骨没入鬓间,另一道从他的右眼角伸向下颌,还有一道,泛着狰狞的暗红,从他右眼下延向颧骨——
——半面神佛,半面修罗。
“……你,不惧?”
“你是云砚,我会怕你?!”
安歌气得发抖。勉强压下心里的无名烦躁,她沉默许久,慢慢将唇角扯上:“……你看,我说过,我不会被吓到的。”
“……”
“……痛吗?”安歌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下意识吐出一句,她便有了悔意。她为什么要问呢?如同她不想说自己经历一样,云砚,应该也不愿提起吧。
安歌垂着头,她攥着云砚衣衫的手始终没有放开,云砚静默半晌:“你曾被虫兽噬咬,剑伤无数,身中剧毒。现在,还痛么?”
安歌愣了,她抬首看向云砚。他的眼古井无波,澄然明澈。许久,她摇头。
云砚注视着她的眼眸:“我与你一样。”
揪住衣裳的手猝然用力。安歌想,她明白了。她吸了口气,盯着他的脸:“也好。往后,我绝不会认错你了。”
云砚却看着她,唇角勾起,脸上有罕见的笑意:“你不必这样安慰我。”
安歌的脸倏地红了。她不及他坦荡,猝然被一语道破,脸几乎要烧起来。
“多谢。”
云砚的眼眸有着极浅的温和,安歌迎上了他的眸光。两人对视良久,安歌移开眼眸:“为什么我们总是在谢来谢去……”
“此镇在天道盟边缘,由天道盟所辖。”云砚答非所问,他的眼眸里映着安歌惊愕的倒影:“若无去处,便留下。”
……他知道。
安歌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她细细咀嚼,却分不清楚。五味陈杂,安歌闭了闭眼:“云砚。”说完她又是一愣,失笑:“差点又要谢你。”
云砚看着她,眼中虽清冷,安歌却瞅见了无奈。
她忍俊不禁,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满脸好奇:“对了,我一直有一件事想问……云砚,你到底是只对我叹气呢,还是天生就是个……小老头?”她想问很久了。
“……我极少,在他人面前叹息。”
“那……你总是对我叹气,莫非是嫌我烦?”
“并未。”
“那就是嫌我傻?”
云砚不说话了。
安歌却什么都懂了,她顿时晃了两下云砚的上衣泄愤:“胡说八道,你才傻!你这根本是诽谤!小心我击鼓鸣冤我告诉你!”
云砚看着安歌良久。他瞥下眼,又轻轻地,叹了声气。
安歌想挽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