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没想到云砚真的把花绳带来了。
绳面粗砺不平,也不知道是云砚从哪带来的麻绳,直到安歌手碰到绳子,她还在想为什么云砚不叫哑姑娘来。后来她转念一想,或许,是哑姑娘不会吧。
(实际上也确实是这样……)
既然花绳摆到了面前,安歌也起了兴致。她看不太清楚,犯了半会难,索性把谨慎抛了,乱拨手指胡来一气。到了最后,安歌一本正经地问云砚翻成什么样了,云砚沉默了良久,说,乱作一团。
安歌当场就笑到大咳不止。
她已经很少再梦到沈景予了,逐渐连这个人都很少再想起来,前段时间绞尽脑汁编故事,梦里都是鞋拔子脸的大圣阴魂不散,只是安氏版《西游记》说到“混沌大王被逮去做牛做马江流儿大发神威吊打各方群妖”实在是编不下去了,于是便挑了几件没穿越前的事模糊了背景胡言乱语。
只是提到父母与兄长,安歌还有些难过,她始终是回不去了。
安歌那日又和云砚提起哥哥的时候,突然想起她的笨蛋老哥喜欢和她说笑话,虽然大多都冷的很,但也成功把她逗乐过。既然说到兄长,安歌想到从未听过云砚笑过,于是自然也就顺带说起了老哥和她说过的各种笑话。
几个笑话云砚只是淡淡“嗯”了声,等她板着一张脸(因为笨蛋老哥说过讲笑话就是要严肃地说才好笑)说到“一只黑猫把一只白猫从河里救起来了,你知道后来那白猫对黑猫说什么吗?它说:‘喵——’”的冷笑话时,她听到一声异响。
以为是错觉的安歌又说了一条饿了的馒头吃掉自己的冷笑话,然后她清晰地听到一声“噗”。
安歌:“……”等等?!
带着狐疑继续,半天没见云砚动静,没想到当她说到第二十个笑话时,云砚缄默了很久,说了一句“过于喜则心神散荡不藏,为笑不休,为气不收,甚则为狂。”
像是察觉到安歌的一脸呆滞,云砚又是沉默许久,缓缓道:“心藏神,心神散荡,喜笑不休则伤心。”
“……”
一下明白了云砚的意思,安歌想笑,又不敢,只是憋住了,默默探出云砚的底线,再说起冷笑话时,就不至于让神医撑着风轻云淡地丢盔卸甲了。
虽然安歌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会闷在被子里笑得哆嗦。
她肢体僵化恢复的很快,不过要在神医的许可下才有所活动。双眼要最后治疗,怕阳光太刺眼会伤到,所以出门会缠上布条,那时,安歌就会嘻嘻哈哈地把自己当作瞎子阿炳,可惜没把二胡咿咿呀呀——
——她昔日在魔教,若不是像个疯子一般自娱,或许早就熬不过沈景予的那些刑罚了。
夏日炎炎,安歌坐在屋门藤椅上,她听着风音、雀鸟、知了、枝叶摇曳,以及院子里所有的声音,慢慢闭上了眼——她身体的原主顾小织练得本是至阴的武功,故而体温略低于常人,她眼下内力恢复了不少,自然是觉得在阳光下头舒服得不得了。
药材撞上竹皮药匾,沙沙一片,鼻间传来药材的香气,她心中一动,即便看不到,还是下意识转向云砚的方向:“云砚,你在晒药吗?”
那边的翻晒声不停,云砚极淡地应了声:“嗯。”
“晒的是什么?”
“白芷,苍术,天麻,龙胆草,牛蒡子,金银花,蛇床子,翻白草……”
云砚说了一大串药名,药盲的安歌只听了个囫囵,只是云砚清淡的声音在日光里沾上了几分暖意,让她心神安宁。
微风拂着安歌的脸颊,有些痒,安歌弯了嘴角:“院子里也有草药吗?”
“树下有石斛。”
“有花吗?”
“嗯。”
“是什么颜色?”
“……鹅黄。”
“花开起来,是一片一片的吗?”
“嗯。”
“院子里的树是枣树、槐树,还是橘树?”
“柿树。”
“开了花?”
“嗯。”
“什么颜色?”
“四瓣,杏黄。”
“柿子花,是一簇一簇开着的吗?一定很好看吧?以前我和我哥较劲吃柿子,结果我俩都吃到医、医馆里,他忍着痛对我比出一只手,说,他比我多吃一个……”
“……”
他没有回答,安歌却似乎听到了他微微的叹气,她忍不住要笑起来,又勉力咽了下去。
“上边……好像有布谷鸟在叫。”
“是。”
“地上叽叽喳喳的,是不是麻雀?”
“嗯。”
“我之前在魔教树荫底下看到一种草,长着紫红色的花,花瓣小小的,很多瓣,吃起来又苦又辛……那也是草药吗?”
“……”翻动药匾的微响止住了,“为何吃地胆头?”
安歌停住话。
她竟无意中提到了旧事。
明明快记不住沈景予的样子了,身体却忍不住战栗。左臂早已愈合的烙印开始隐隐生痛,安歌沉默了半晌,道:“云砚,你能说说,以前你行医时遇到的趣事么?”
树上的知了欢快地唱着歌,仿佛不知疲倦。
“……”
“……”
“昔日,曾遇到一对夫妇……”
安歌的长发在微风中起伏。云砚没有问下去,真好,安歌想。原本,倘若说了,或许会得到一星半点的同情也说不定——安歌却独独不想与云砚说。
她也不知道缘由。
云砚说的平淡,即便在说故事,他也平平的像在叙述病案,安歌却听得专心致志,不一会就入了神。
也许是看到了安歌兴趣盎然的样子,云砚迟疑片刻,又说了几个关于自己师父行医的往事。云砚虽然说得平淡无奇,但从他口中,安歌却像是看到了老顽童神医带着自家的闷葫芦徒弟踏遍天涯海角的场景,不由得莞尔。
安歌陡然想起她偷听魔教侍女凑在一起说的三三两两的江湖佚事,她想了会,道:“我之前听罗刹教里的侍女闲聊,江湖有个很厉害的神医,和你说的很像,”也是怪诞不羁之人。“若我没记错,他好像是被江湖人称为……怪医?”
“……”
云砚没有出声。
安歌察觉到隐约的不对,她刚敛了神色,就听云砚淡淡道:“……‘怪医’应青主,他便是我师父。”
“……”
——“阎王叫你三更死,怪医留你到五更。”
这虽是江湖人的浑话,但也足以证明在江湖人心中“怪医”应青主的本事。应青主医术高明,武功更是高绝,若说武侠文里必定要有一个光彩夺目的神医,那就必是他了。
应青主是江湖出身,却曾应诏入了太医院,任职太医令,后挂印而去,连今上都无可奈何,正邪两道对他毕恭毕敬的也不在少数。有传闻说应青主中年收了两名弟子,据说医术也很是高明,只是应青主一贯行踪不定,两个弟子是何模样是何姓名也是众说纷纭。应青主近些年更是不见踪影,或说他隐居山中的,或说他隐于谷中,莫衷一是。
……云砚竟是应青主的徒弟。
可云砚与她说起往事时,并没有提到过另一个弟子。
还有,云砚师父……
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安歌心里一紧:“云砚……”
“无妨。我师父已不在人世了。”
云砚的声音随着风飘入安歌的耳畔,翻晒药草的细响也不知何时止了。夏日的风挟着一院的草药气息,些许的清冽苦涩。脑中闪过阴阳相隔的亲人,安歌下意识捏了衣角,半敛了眼眸:“我从魔教逃出来时,也曾遇到个有趣大夫。”
“……”
她听到风中草叶摇曳的声响,忽然很想看看树荫下的鹅黄石斛花长得什么样。
“那是个女生男相的大夫,心肠倒是很好。当时我牵机发作,没问我来历,便把我带回去了。只是医术烂的很,边捧着医书念叨着上面的内容边给我治病,我当时能动了,第一件事就是连滚带爬的跑了。后来才知道,那大夫,原职竟是个铁口直断的算命先生……”
鸟语蝉鸣,披着青叶的葱茏枝梢层层叠叠,铜钱似的光斑不断变幻着位置,灰褐绒毛的麻雀在光与暗的间隙中蹦蹦跳跳,点头啄食。
静默许久,云砚慢慢开了口。
“……也算是,劫后余生。”
云砚的话让安歌笑了起来,而后,安歌垂下了眼。所谓的劫……大概还没有结束吧。
“你的身边,石阶边,有麦冬草。开了花。”
安歌下意识歪头看向右边,却什么也没看到,她想起自己眼上还缠着布条,顿时觉得自己傻得可以。
“淡紫色。再过几日,你便能看到了。”
安歌愣了愣,脱口:“我——”
“……不,没什么。多谢你,云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