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出现在竹帘之后,没有更进一步。
烛光轻摇,四周不再是漆黑一片,安歌攒着被子的手已悄悄放开,她却全然未觉。神医话说的直率,却并未拒绝,那么,他大概是不反对的吧……?
“随便说点什么就好。”
“……”
他没答话。
沉默半晌,安歌试探:“……那,我说,你听?”
一片沉寂,安歌想他大概是默许了。而张了嘴,脑子却糊成一团,她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呆愣半晌,安歌瞪着眼睛,直直吐出一句:“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周遭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山斑鸠的鸣叫陡然从窗缝中渗了进来,安歌顿时面红耳赤,简直想缩进被子不出来了,她心里刚浮出“想死一死”的念头时,就听到那边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安歌:“……”
又丢脸了。
或许真的急了,安歌一咬牙,胡话不要钱地往外猛吐:“你听我说!话说在那花果山有个大石头石头里有个猴子因为吸收了日月精华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了……”
“都说山上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因为他是众猴的头头,大家都叫他猴哥,就是猴们的大哥的意思,表示大家亲如兄弟!咳,猴哥率有天罡三十六人,地煞七十二人,统称为花果山一百零八将,乃是对抗朝廷啊不,天庭的革命组织……”
云砚的方向寂静无声,却没有挪动脚步的声音。安歌磕磕巴巴地说着吴承恩大概会从坟墓里跳起来把她腿打断的安氏《西游记》,浑身白毛汗直冒,可即便再哆嗦,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编下去。
有句话叫自己作的死,含泪也要作完,安歌在这一刻,忽然就欲哭无泪地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为了缓解尴尬,安歌干脆不管不顾,老脸一豁,权当自己对墙自言自语。
这个大杂烩版《西游记》说的连她自己都快要相信了,刚说到一百零八将被招安,猴哥上天界述职,结果天帝偷吃猴哥的桃惹得猴哥大怒于是率领一百零八将反上天庭大闹天宫却被如来以“桃子乃邪教明明柿子最好吃”的名义一巴掌糊下界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时,安歌已是口干舌燥,喉头冒烟了。
“……”
她停下话来,想让火烧火燎的喉咙暂且歇歇,忽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覆上她的肩,安歌惊得一个哆嗦,喉中“谁!”的厉声刚要脱口,那边极淡的话音就让她绷紧的肌肉松弛了下来:“润口。”
安歌顺从地被云砚扶了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安歌几乎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那只手冰得和他清晨为她诊脉的手一样,贴在她背后的,像是寒冬腊月里的雪。
杯沿碰触到唇瓣,凉凉的,却没有他的手凉,安歌就着云砚递过来的茶杯,仰头喝了下去,然后云砚扶着她重新躺下,像是习惯性的,为她拈好了被角。
他的动作,轻的像羽毛。
安歌躺在柔软的被褥里,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边的又倒了水的,她居然没有察觉?
像是知道安歌的疑惑,云砚沉默,似乎斟酌了许久,才慎重解释道:“你方才,乃十分之……忘我状。”
安歌:“……”
活不下去了。
活了二十年的安歌第一次知道羞愤欲死是什么,还好夜里漆黑,即便有灯光渗进,大概也看不到什么。安歌第一次庆幸她处在黑夜里,她深吸口气,咳嗽几声,然后小声道:“……那个,云砚,我似乎耽误你很久?”安歌有些不安:“什么时辰了?你是不是该去睡了?”
前室在夜里,是会换哑姑娘轮替的,若是安歌夜里有事,便唤哑姑娘,云砚翌日会等到她醒来了得了她的允可,才进房诊脉的。她平日夜里离开的早,今天竟然能听自己胡说八道那么久——
“是到时候了。”
云砚平静地回答,安歌反而松了口气,她话语带了歉意:“抱歉,耽误你太久啦。眼下也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
“嗯。”
窸窣微声,眼角的黑影离开,衣袂染上的苦药香也随即远去,“哗啦”一声竹帘响,安歌刹那想到了什么,忙道:“云砚!”
“……”
脚步顿住。
“你……还是喝点热茶或者洗个热水澡的好。”手那么冰,也没法睡得安稳吧?
他沉默了许久:“……无妨。”
无妨?安歌眨眼,满是不解,云砚的话须臾就响了起来:“明日再告知我下文。故事……很有趣。”
“……”
心头一瞬涌上的东西,安歌不知道是什么。竹帘被放下,那烫出了一地的彤红并未消失,云砚的声音沉静而平宁:“我将油灯放在此处。好好休息。”
安歌一怔。
门扉开阖,屋内又复归沉寂了。外面的雨约摸是停了,阴云散去,清澄素影粼粼,倾泻的月光如同流水丝绸一样,夏蝉了开薄翼上的雨珠,高唱声又交织成了一片,山斑鸠“咕咕”着在墨空中盘旋,远远传来蛙声阁阁。
那一豆的烛火在幽蓝中婆娑,连屋顶都似乎笼上了一层橘色的轻纱,安歌敛了眸,半晌:“……谢谢。”
周围已经没有人在了。
。
虽然对云砚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踟蹰,安歌还是会按下不安,断断续续地和云砚说着些没边没角的话,她在魔教常年精神紧绷,唯恐行错一步,自然身边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此时此地,云砚虽时常沉默,却始终在她身边听她说完,并未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他大概一直是个很好的听众吧,安歌想。
当云砚逐渐能回应她几句时,安歌心中真的涌起“铁树开花”的诡异感觉,直叫她哭笑不得。云砚绝大部分时间是守着她是用药把脉,行针按摩,问她症状如何,不在内室,就在前室,他有时不在,安歌问他,说也只是去采药晒药。他的日子,大致过的单调而平宁。
虽然安歌有时很纳闷,云砚是怎么知道她口渴的……?因为只要她停下,茶杯就会到她面前。
安歌的右臂逐渐能动了,只是双腿仍然僵硬,应当是牵机的缘故。左臂大抵是断了骨头经脉,她原本想着左手废了也就废了,没想到竟慢慢有了知觉,云砚的医术,或许不是她能蠡测的。
只是她始终不明白,为何云砚为她诊脉的手除了午间有些温热,别的时候,都冰的像浸了雪水一般。他……不是神医吗?
夏日的日光灼灼,安歌处在室内,都能感受到暖意。前几日吃了药都昏昏沉沉,今日难得服了药清醒,又颇为无味起来。她左臂搁着竹板也不好妄动,只好随意乱动两下右手五指,聊以自娱。
娇俏的雀鸟们在枝头鸣啭,林叶摇曳的沙沙声时有时无,耳畔传来书页的翻动声,那声音与平常一般,却让安歌骤然一愣。平日里,纵使云砚为等药效如何,在旁翻阅医书,她也没有太大的触感,可安歌此时第一次有了意识,云砚,就在她身边阅书。
安歌蓦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忽地生了踌躇,安歌迟疑地想着自己窸窸窣窣起来会不会吵到他,又想云砚专心致志,大约是不会受她影响的,她不必如此瞻前顾后……然而左支右绌的结果,就是安歌回过神来,竟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压低了。
安歌屏住呼吸,那边又传来细微的翻页声,安歌直勾勾地盯着云雾迷蒙中的房梁,她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不必如此。”
书本搁在桌上发出微响,云砚的声音随即响起。小心思被发觉,安歌惊得就要跳起,然而她忘了自己还残着手,结果左臂夹板一撞,她差点没痛出眼泪来——
横出一只手及时地止住了她的乱窜:“莫动。不然移位。”
明知道自己看不到,安歌还是慌忙移开眼僵成一团,连反应都不知道怎么做了,云砚没有说话,半晌,他才慢慢说道:“你若是无以自遣,继续说昨日的故事也无妨。”
昨天的安氏版《西游记》说到江流儿痛打混沌大王,后续也被她胡编存在了脑中,安歌不假思索,微微摇头:“……不,你继续看书吧。”眼下是云砚雷打不动的看书时间,她是不会打乱他的日程的。
说到这里,安歌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半开玩笑地向那团模糊青影看去,话说的有些孩子气:“虽然一直看不到,不过右手能动了。以后要是没事,还能和哑姑娘翻花绳来玩呀。”
……许久,她听到云砚轻轻叹了声气。
安歌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