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身在
“抱歉,我吵醒你了?”
安歌急忙说了一句,那边陷入了缄默。嘀咕了句这人睡得也太浅,安歌却无缘无故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她刚攥了被角,云砚的回应就传入她耳畔:“无妨。”
……无妨?
安歌一怔,云砚已经没了声音。蝉鸣声依旧在外闹个不停,安歌内心遽然绷紧。她在罗刹教三个月,殚思竭虑思前顾后已成常态,一点的善意足以让她杯弓蛇影,大夫浅薄的好意,忽然就叫她害怕起来。
想到鸤鸠司,安歌呼出一口气。她的身上除了连她自己也不知下落的罗刹令,也没什么好图的。或许……这真的只是医者几分淡薄的仁心罢了。
真是奇怪,云砚名讳,她从未在顾小织的册子里看过,若真能解牵机之毒,应当不至于籍籍无名才是。
……不过,这不是关键。
安歌听着蝉鸣如浪,忽然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
从前有位名叫海尔曼的波兰医生,他曾救助过偷他财物的小偷,以及夺去他前妻的情敌,他说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手术台上应忘了个人恩怨。可在面对盖世太保头目,他却在手术台上一刀插进了敌人的心脏。他说此时此刻,反法西斯是他的天职。
想到这里,安歌几乎要笑出泪了:她与云砚萍水相逢,他既知道“她”的身份还将她救起,已算是仁心了。
安歌叹了口气,她缓缓半敛眉目。
借尸还魂什么的太过惊世骇俗,说了,也许境况会更糟,不说,也是死局。不然,等她好了个大概出其不意制住云砚,然后继续亡命天涯……只是,她要逃到哪里去呢?这个世上,她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人认识安歌,这世上只有顾小织,她将要面对的,只有无止境的杀戮和刀光。
安歌想着,疲惫地合上了眼。
昨夜睡得并不好,安歌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只看到一些隐约的曦光。双眼并未好转,房间的摆设,她还是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轮廓。
云砚像是知道她醒了,只听到帘子晃动的声音,那团熟悉的青影子就到了她的床边:“……我来诊脉。”
安歌眨了下眼睛:“我知道了,请便。”
她胳膊现在动不了。
云砚显然知道安歌的情况,他只是轻掀起被子一边,将她的手腕翻上,而后三根手指按在了安歌的腕口上。
云砚的手还带着清晨的凉意,安歌微哆嗦了下,心里咕哝着现在已是夏日,这人的手怎么那么冰。
“……你忧思过甚。昨晚是否伤势又发?”
“没有。”
陡然被抓包,安歌先是一抖,须臾答得又急又快,可说出口才觉得自己的心虚来得好没道理。不过除去昨晚的胡思乱想,伤势没有发作倒是真的,只是——
她忍不住刺了一句:“你要杀我,叫我怎么不多想?”
“……”身侧蓦地沉默下来。安歌说完立马便后悔了,她简直想给控制不住情绪的自己一巴掌,云砚却开了口:“我为医者,施治之时,你是何种身份都与我无关。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说在前头。”
他话说的很平静,既没有生气,也没有不愉,安歌嗫嚅两下,小声:“对不起。”
三点冰冷离开了她的手腕,臂膀重新被棉被所覆上,云砚的动作很轻,想来是并没有在意安歌突如其来的讥讽。安歌负疚更深,她几次想开口,又不知怎地咽了下去,良久,安歌竟鬼使神差吐出话来:“如果我说我不是顾小织,你会相信吗?”
“……”
他没有回答。
安歌的心一点点变得冰凉,然后狠狠地坠地,沉寂。她缓缓闭上眼,心想,自己心里那一星半点的希冀是什么呢?希望哪一天,会有个人从天上掉下来、告诉她,他会相信自己没头没脑、听起来就像白日发梦的话吗?
“……我有眼。”
云砚的声音淡淡地飘入安歌耳畔,对她来说却无异于平地起雷,安歌呆愣在床上半晌,半晌,她才喃喃道:“你……能再说一遍吗?”
——我有眼,我会自己看。
他的意思是,他会去分辨她所说话语的真假么?
没得到大夫的回答,安歌又试探性地唤了声:“云砚?”她忽然又惴惴不安起来:“还是……你因为我昨晚忧思过重,只是想要安慰……我?”
“……”云砚没出声。半晌,安歌似乎听到他叹了口气,又轻得仿佛幻觉,还没等安歌反应,脚步移开,“哗啦”一声,云砚掀了竹帘走了。
安歌:“……”这种被神医轻描淡写鄙视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不过,她刚才说的话,确实傻得冒烟了……
安歌眨了眨眼,有些哭笑不得。
心口的大石陡然挪了一寸,透进些许浅金的光线来,昨夜的焦躁不安遽然沉淀了下来,飘忽的睡意萦绕到了身中,安歌闭了眼,睡着了。
转眼几日过去,安歌担忧的追兵并未出现踪迹——大概魔教内乱无暇,自己又屡换路线,教中一时得不到她的行踪吧。她目前虽有所好转,但仍是重伤未愈,平日也只能躺在床上当具尸体。
这几日安歌的饮食起居由另一个姑娘接手,不过因为那姑娘是个哑的,安歌想问些情况也问不了。不过她也从院外人的呼喊声中得到些信讯,云砚像是镇上有名的大夫,这几天因为他前来投靠的远房表妹受了重伤,并未坐堂,只出急诊。
……自然,当安歌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云砚的远房表妹“阿花”的时候,她的心情十分复杂,而后当她听到似乎是淳朴的村民(?)爽朗的说俺家母猪就叫这名字而云神医不动声色地说这的确是个好名字的时候……安歌只想说她安日天简直输了。
神医的心思……你别猜?
这位给她取名为“阿花”的神医云砚,平素少言寡语,走路猫似的,他即便是在房里守着自己,也只是坐在窗边一页一页的翻着书页,一句话也不说。
纸张的翻动声细不可闻,只有窗户的风涌进来拂到纸上,安歌才能含糊听见几声“哗啦”的细响,仿若远方的铎铃,在风中叮叮当当地和鸣。
只是安歌大部分时间,还是自己一人留在房里,身不能动,目不能视,她成天到晚也只有躺着胡思乱想这点乐趣了。可便是极力不想,魔教的事也时不时浮现在脑海里——不见光的黑暗,滴答滴答单调的滴水声,沙沙蠕动的虫豸,没有五官四肢残缺的畸形人,剥床及肤的惨叫……像是一个人在其中,一个人在远处看着,安歌甚至还能麻木地问自己一句,这是不是所谓的PTSD?
她根红苗正那么多年……现在杀人,手却是稳的。
夜里落了雨,蝉鸣也歇了,凉风从缝隙中吹了进来,有些微微的凉。内室的油灯熄了,一点点橘色的光却从竹帘中渗了进来,飘在安歌的眼角。安歌想,云砚大概是在前室看医书。
或许是白天想的太多,眼下反而头痛起来,周围安静的连书页的翻动声也听不到,阒寂无声,仿佛只剩下她一人了。胸口发闷,安歌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直到她耳中只剩下要刺穿她耳膜的嘭嘭声时,安歌终于揪紧了布衾。
“……云砚。”
“……云砚,你在吗?”
唤了两声没有回应,像是坐实了只有她一人的猜测,安歌扣紧四指,指甲陷入肉中传来刺痛,她心想自己可真没用啊,居然被折腾的幽闭恐惧症都出来了。
“……何事?渴了,便告我。”
安歌无端地松了口气,原来他是在的:“我不渴。”她迟疑一会:“……你,能和我说会话吗?”
这要求有些无理,云砚那边果然没了声音。安歌被自己的傻话耻得想要钻地缝,而一咬牙,却一步也不能退。她咽了口口水,索性决定破釜沉舟破罐子破摔。
“我说话成不你听着给我‘嗯’几声就好”的话刚到了嘴边,竹帘就陡然掀起,放下,“嘭”的一圈轻响,泛着红的火就被放在了竹帘下,流泻的一片彤红,比夜里铺在地上的月光还要亮。
——那灯光忽然就让一室的黑雾全都散了。
“……我,不知有何可说。”
云砚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些许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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