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启,羽柴诚一郎先生:
在下何许人也,想必阁下也已略有所闻。
阁下日前在海外拍得一尊琉璃玉佛,打算将它当做家宝珍而藏之。区区不才实在喜爱,奈何此后不能再见,深感遗憾!
思来想去,此次望能征得阁下同意,将其免费转让给在下。
不才决心在下一上弦月夜登门领受。
还请阁下严加防范。
二○
“原来如此,羽柴先生。这是货真价实的怪盗‘二十面相’的预告函。”服部侦探将预告函放下,橡皮手套擦出不太好听的声音。他有些疑惑地追问:“虽然这样问有些失礼,但是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报警,而是在日期将近之时才决定找我这样的私家侦探帮助抓捕怪盗呢?”
羽柴诚一郎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穿着典型的和风服饰,头发梳得干干净净,手杖稳稳点在地上。资本家老绅士眼光有些微躲闪,沉默了好一会才实话实说:“这里是横滨市,像老夫这样的人没有办法信任军警。再者他们的破案实力简直让人发指,走的又是官方流程。”
“打算用私刑吗?”服部整整手套,相似款式的老气和服看起来挺宽松。他脸上笑眯眯的。“不过我也是本地人,柴先生言之有理。‘二十面相’不过就是小贼而已,我会尽力辅助您的。”
羽柴诚一郎哼笑了一声:“我雇了安保公司,看到可疑的人员他们会直接击毙。明天就请服部先生和老夫一起在内室看守,静待小人落网。”
服部侦探受羽柴诚一郎委托而来,是横滨小有名气的私家侦探。羽柴先生似乎认为比起将要丢失的东西面子更为重要些,向服部侦探许诺了一笔不菲的报酬。如果他能帮助判断怪盗到场的时机,指点现场漏洞以防万一,作为可信的对象看守琉璃像,就算起到了作用。
第二日夜中,服部与羽柴在和室内喝茶,跨过这间房后上锁的保险门,后面就是羽柴的藏品室。他们聊了会横滨的现状便安静下来,房外看守的保镖连只虫都难放进来,于是室内只留下衣服摩擦榻榻米的声音。
服部有些恼了,他撑着头打了个哈欠,双眼都眯起来:“都已经这个时间了,‘二十面相’估计是看到您的阵仗知难而退,不会再来了。再继续等下去恐怕也没什么必要。不知怎的实在是太困了,哈——唔……”
“不能睡!”羽柴的眼皮分明也耷拉下来,或许是老人家困得早睡得少。
“我分析给您听,他的预告函来时肯定不知道您喊了带枪的安保公司,这群黑衣人往外边一围,其实就算咱们不在这里,也没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混进来啊。”服部的声音相当模糊:“和以往什么大宅艺术馆的不同,这里活动的空间不大。不管是这门,这窗子都有警备,甚至地底下‘二十面相’也挖不进来,这房间唯一的出入口由我们守着。他这次太托大了。人都是怕死的啊!知道不可能哪里还会尝试呢?哈哈——羽柴先生这手准备万全,您不必担心,真指望您别扣我这白来的侦探的工资,现在还不如就睡过去呢,也无甚可做了。”
羽柴诚一郎剜了他一眼,但因为犯困,这眼神没什么力量,反而让服部先生闭着眼睛惬意地休息起来。过了大概半小时或一小时,羽柴先生也受不住对方均匀的呼吸声,总算趴在桌上几乎是昏过去了。
此时是午夜三点半,但羽柴宅中却灯火通明,外面巡回的、站岗的都是凶横的大汉。这一觉太香了,羽柴先生一直睡到近五点才惊醒过来,服部侦探竟然还躺在榻榻米上睡得像个醉鬼。羽柴诚一郎啪地用手杖打醒了这个昨天和他聊得颇为投缘的年轻人,忙喊他说:“你怎么还在睡!”
“哇,”服部翻了个身小小痛呼一记,随后向袖子下边的手表看了一眼:“我们都浅睡在这里,全没有感到动静。‘二十面相’果然没有来过,让我去问问外面的人?”
羽柴诚一郎点头示意他去,死板的脸上看上去有些想杀人的意思。
服部打了个哈欠,报备了自己要去趟厕所的意思,掬着袖子就出去了。羽柴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走动的声音,服部上完厕所就回来了。
“他们什么都没发现。”他耸耸肩膀:“看来这次‘二十面相’是真怕了,一夜都没出现。过了预告的时间,他就不会再来了,除非重新预约。我们私家侦探里面和他打交道有一阵了,也是个颇讲礼貌的人呢。”
羽柴先生还不安心。他皱着眉头,习惯性摸了摸内袋的钥匙,还好端端在原位,适才稍微松了口气。他围着密室的门慢慢走了两圈,随后说:“老夫还是不放心,请服部侦探与老夫进去看一下。”
服部侦探不置可否,以手作了请的姿势,羽柴诚一郎用钥匙打开了门。他放眼看去好像大多物件都没有移动,但等他走到放置玉佛的玻璃柜前却喊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服部过去一看,那位置空空如也,尽管他是不知道琉璃玉佛拜访的位置,此时却也回过味来:“啧啧,到底被他得手——唉,这我,实在失策,无话可说。没想到‘二十面相’的技艺如此高超,躲过数十警卫,还能密室中拿走宝物!真是甘拜下风……”
“你不是名侦探吗!”羽柴火了,他使劲用手杖敲击着地板,看着服部在他周围绕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气得什么都没法注意到了:“什么侦探,什么料事如神,就是个窝囊废!要保的东西被偷了,还完全不知道,光会说点失策、失策之类的。老夫雇你来就是让你在我家睡觉?到底怎么回事?——你!”
侦探好像拉扯了一下什么东西,羽柴诚一郎适才感到不对劲,但服部的手速太快了。收藏室的门吱呀的闭合,这厚度看上去什么声音都很难传出去了。
“服部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羽柴诚一郎被绑了起来,又被粗鲁地踩了膝弯,于是只能斜在地上,类似待撕票的绑架案。这是他才开始慌张,然后向外面大喊:“来人!来人!”
“……呼!”服部深呼吸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把笑言憋下去的样子,脸上依旧有些苍白,帽子下的脸乍看上去竟有些像羽柴诚一郎的样子。“哎,服部侦探,服部侦探!确实太窝囊废了!让人这么简单就得手了,‘二十面相’真是不能小觑,其计谋之高超程度,任是什么福尔摩斯恐怕也得花点力气,伟大的怪盗啊。”
他的表现愈加怪异,羽柴诚一郎挣扎起来,脑筋飞快的转,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
“我给您的助手上了眼药,谁叫羽柴先生就信了那种不考证的小报社呢?”服部——不,现在应该说是二十面相。他的脸上扯出奇怪的笑脸,即是讥讽,又很平常。二十面相伪装的男声保持在同个频率,但不会让人听着想睡。“您没有见过服部侦探,也没有听过服部侦探的声音。服部先生确实是个不错的侦探,现在远在京都断案如神,不过想要抓我他还差了太远。想要藏点什么东西还真是简单,您甚至都还不知道他一再是我的手下败将。您不这么觉得吗?羽柴先生。”
“来人——!”他继续喊。但已经没有用了。
二十面相用服部侦探的脸继续微笑着说话,他的样子看不出什么洋洋自得,但话里满溢着对他人的轻蔑:“不过就是小小的侦探,略有小钱的老头,谁会在乎行踪呀?还有您的藏品里真是没什么可看。花钱的时候,请不要这么小家子气,让还想挑几件添头的在下非常苦恼。顺带一提,您收藏的青衣仕女图是完全的赝品,模仿程度堪称拙劣,真亏您能把它放在正中央呢!”
假侦探忍不住连嘴角都有些扭曲了,眼睛眯得好像信中说的上弦月一般亮!憋不住的笑声从他的鼻尖哼出来,他因为这点失态,好像颇羞赧的样子后退了几步。“好啦,不要再叫了。还记得我刚才去上了厕所吗?羽柴先生已经让大家都回去休息了。我款待您的茶让您好眠了小半夜,就当做本次的报酬,如何?”
二十面相,他像道影子一般摇了摇头,离开藏品间,从内室的橱里把小盒子拿出来,放进宽大的衣服中。这位侦探有礼貌地单手插袋从正门离开,好生关上了门。
远藤文代,也就是二十面相作出风度翩翩的姿态,就和那位远在别处探案的服部侦探一模似样。恐怕连熟人都认不出来吧!观测可能的对手,这也是独属于她的尊敬。偶尔她利用这种天赋而不被人发现时,她自会多少得意一些,觉得在这些蠢蛋面前最后露出些把柄也无伤大雅。回想起羽柴诚一郎被绑在地上时震惊的表情,她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她只是天生想要把那些东西拿到手罢了。不必给她安什么理由,也没有悲惨的过去导致远藤文代想做这些事,单纯做了想做的事而已。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平凡的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将它付诸现实也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或是想过去做的。远藤文代此人,就是百万人、千万人中最平凡不过的那个,做了一件小事的人。
这个什么都不明白的观察者一直觉得要改变世界类似是动弹手指的事,人类真的非常脆弱,命运也一如其主。假设A只是走在街上,突然之间灵光一闪:“我想要杀一个人”,那个人要是什么政要都无所谓,就会立刻轻而易举死在A的手上。同理,B突然想要炸掉新宿站,只要调配易燃易炸粗略测试成果后点燃很快就能实现,一下可把日本闹得一团乱。去做某件事真是极其简单,没有所谓生之苦难可谈。她完全明白,当世界上充满像自己这样在某种程度上“岌岌可危”的人类时,地球就要彻底毁灭了。与这样畸形奇特的后果相反的是,在远藤文代的开关被打开之前,这个糟糕的人类与芸芸众生一般,就是最平凡的什么东西。比起这样谁都能做到的事,杀手杀死几个微不足道的人又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他们能够循环利用罢了。所有人都可以是一次性的杀手。对比于这个星球生物的数量,自然人的个体都渺小的宛如河中砂砾。
路过下一条街时,她脱下假发塞进帽子,长头发用皮筋绾得像短发,解开和服换了个向绑在腰上,拎了垃圾箱旁边的一个布包,抹了点灰改变鼻影之流——就在一个路口之后,这个世上的服部侦探就只剩一个,至少这条道上再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