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明识(修)
苏沉璧的病来的快去的也快,大概算是新年病倒后不幸中的大幸。
除了傅明珠嘲笑苏沉璧得多揣几个汤婆子外,两人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及那日的事,依旧吵架嘲讽,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
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过完破五(正月初五)各家商肆都开市了,初七人日要带人胜(剪成人型的金箔之类),连傅明珠也没意外被芍药糊了一头,苏沉璧亦不能免遭毒手,他被塞了一怀抱的互赠的花胜(主要是小娘子们送的),两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谁更惨些。
初八谷日,初九九皇诞,初十打春,十一请紫姑,等到十二,上元节便近在咫尺。有童谣云:“十一嚷喳喳,十二搭灯棚,十三人开灯,十四灯正明,十五行月半,十六人完灯。”所以到了正月十三,城隍庙里的人就多起来了。
当傅明珠在木板上看到苏沉璧正儿八经邀去灯会的字样时……她还是有些惊讶的。
惊讶的倒不是苏沉璧邀她看灯——事实上上元日有“走百病”的习惯,亲朋好友结伴登高走桥也是很常见的事,只是罗浮镇在上元节这天,有条不成文的风俗:男男女女戴面具走灯会,邂逅巷道,这天是不必太讲究什么男女有别的。
这大概是周礼中“仲春之月奔之不禁”的延伸,在镇上有着悠久的历史,傅明珠也不知道苏沉璧是否知道……他来镇上不久,应当是不知的。
至于叫她一同赏灯,或许是,有什么时日近了。
于是到了上元节傍晚,她与芍药说完,没管芍药的呆脸,傅娘子淡定自若地……挑了半个时辰的衣裳,出去了。
虽说新年新衣,虽说待客要衣冠严正……但还是有够蠢的。傅明珠想,好在她实在认为梳妆弄眉更蠢,不然又少不得被苏沉璧肆意嘲笑一番。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等外披一身米色褙子、里穿件石榴袄藏蓝留仙裙的傅明珠与苏沉璧会晤时,她发现蠢起来的居然不止她一个。
白常衣,青缘……新的。踏了聚云履,束了白玉冠,青丝乌黑,更衬得人眉目如画,神骨秀异。
被晃瞎的傅明珠:“……”
同时被晃瞎的苏沉璧:“……”
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人随便一打扮,居然也人模狗样起来了。旁边已有人在张望这是哪家的画里走出来的娘子郎君,被盯得不耐烦的苏沉璧立马递给傅明珠一个面具,示意要跑路了。
倒是傅明珠接过一看,沉默许久……一只二师兄……
她气得就想把面具扣苏解元脑门上,结果苏解元一骑千里,站在远处小桥,透过白整脸谱的面具漠然看她。
“傅明珠。”他说。
傅明珠盯了两眼手里的二师兄面具,心想和这幼稚笨蛋逞什么呢。于是她把面具扣好,走了过去——傅明珠走向浮动如星的灯海中,她头也不回:“你三岁?”
苏沉璧正了面具,快步跟上,话音带了笑:“五岁。”
“有什么区别?”
“自然有。”
“并没有。”
“有。”
“没有。”
“有。”
夜幕已经落下,城隍庙前,灯火都点起来了——橘黄,艳红,各式各样的颜色在墨色夜空中起伏,迤逦成一条光带,陡然蔓延到了三山五岳里去。
各种吃食琳琅满目,香气在张灯结彩中四散,懒得和苏沉璧斗嘴的傅娘子心想芍药之后肯定得哭诉自己被她抛下的凄惨待遇……晃神的代价就是被苏沉璧塞了一圈的干果蜜饯糖糕。
觉得自己成了个小食架子的傅明珠想了想,干脆来者不拒。只是最后满到傅娘子准备把东西一股脑砸苏沉璧脸上,结果看到同样抱了一堆的苏沉璧在面无表情地嚼糖葫芦。
傅明珠被苏解元这难得一见的蠢相所震撼,陷入了无言。
不过一进到猜灯谜的园子,两人东西也不吃了,反正还勉强腾出手来揭灯谜,于是便疯一样开始揭灯谜说谜底揭灯谜说谜底——
这比山还巍峨的气势把园主给吓坏了,眼见两人旋风般须臾扫了大半个园子,既要将灯谜席卷一空,肝胆俱裂的园主赶紧把薄礼奉上,焦头烂额地把这两尊大佛送走了。
被推出园的面面相觑,呆了片刻,又笑了起来。他们把零嘴分给了周围玩闹的孩子,而后一人一盏白兔绢灯,走在灯火辉煌的路上。
白兔的三瓣嘴裂开,像是在笑。
苏沉璧:“一百盏,你多少?”
傅明珠:“一百零一。”
苏沉璧:“……”
衣袂纷飞,受挫的苏郎君提着花灯跃过了青梅,闷声走在前头,忍笑的傅娘子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白兔灯一晃一晃的,在元夜的瞑色中绽出朵朵晕黄。
搭了台子的上边在舞狮,黄狮金眸银齿目光如矩,跃上跳下,几狮相争,争夺的绣球却一刻也没坠地,最后锣鼓停歇,带着红抹额的汉子抱拳出来,下边顿时叫好一片。
没理四周嘈杂,苏沉璧走到糖灯影儿摊前,神容肃穆地递了铜钿,他对着画了各种飞禽走兽的转盘,仰首看傅明珠:“看看谁能转到对方心想的如何?你想要什么,我给你转。”傲得很。
傅明珠刚胜了一筹,心情好得很,她瞥了眼插在木头里栩栩如生的各种糖画,当即接受了苏沉璧新一轮的挑战:“要鱼。”
“……”透着面具都能感受到苏沉璧的认真,只见他一手捏了袖子灯盏,一手拨盘上指针——出现在他手底的,是只鹤。
再转,鸭,鹰,乌龟,兔子,虎……
坏脾气的苏郎君脸黑的快要融进夜色,他顿时便撒手人寰不干了:“换你!我要鱼!”
好脾气的傅娘子不置可否,她笑容可掬地上前,淡定一拨。指针转啊转,转到了苏沉璧怎么也没转到的鱼。
苏沉璧:“……”
等摊主把鱼糖画做好,傅明珠伸手拿了,侧身塞到了苏沉璧手上:“喏,你要的鱼。”
被青梅怜悯眼神刺激的苏郎君差点没疯。他接了糖画,掀开点面具,面无表情一口把鱼头啃掉,就像啃的不是鱼头,而是什么人一样。
傅明珠心想这笨蛋果真五岁,可她也没发觉,自己的嘴角,又上扬了些。
两人提着盏白兔灯,看过了踩高跷,看过了闹社火,看过了跑旱船,最后望着花灯在粼粼河面上飘远。烛火在漆黑的夜里摇曳,最终消失在了水天交接的另一边。
他们站起来时,烟火的光芒陡然映了满眼。
——东风夜放花千树。
火树银花,一时分不清是在白昼还是黑夜,辉煌在天幕上绽开,转瞬化为星尘四散。有风拂过,点点星光在墨色中翩跹,刹那芳华,似柳絮飞,桃花落。
“傅明珠。”
“嗯。”
“春闱将至。我要走了。”
“……嗯。听说号房简陋,原先还失过火……你可别躺在里边,没法起了。”
“喂!”
苏沉璧忍不住转首去看傅明珠,却见傅明珠神色淡淡的,没有笑,她说:“你啊,总是笨的很。往后无论什么……小心些。”
苏沉璧意外的没有反驳:“……嗯。”
焰火又亮起来了,姹紫嫣红在眼前闪烁,苏沉璧忽然开了口:“我原先在京城订了门亲,父亲死后那家上门退了。……那家小娘子,我不认识。”
“……”
“我不是傅伯伯。”
“倘如——没什么。之前那什么盐商——”
话说的磕巴起来,像是有些不自在,苏沉璧理了理思绪,刚想不屑一顾地讥句那盐商眼珠子是瞎的,静默良久的青梅却忽然吐出一句话来:“我也不认识。”
苏沉璧:“……”
脑子陡然炸开,这会苏沉璧真成个结巴了:“你……我……”
傅明珠眨了眨眼,觉得不可一世的苏郎君此时磕巴起来居然有些可爱:“你你你?我我我?”
苏沉璧一甩袖子恼羞成怒:“傅明珠!!!”
傅明珠低笑起来。少女的笑声在苏沉璧的心湖上荡起了微微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他那一点不可见人的羞赧突然就平复了。苏解元原地呆了几下,哼了声咕哝:“混蛋。”
这充满爱意的称呼还真是令人受宠若惊,傅娘子眉眼弯弯笑纳了,俨然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只是笑了一会,她最终还是敛了笑容,眺望着满天焰火,像是出神了。
苏沉璧走的那天,木板没了,傅明珠只是自顾自做着手里的活,等到芍药捧了不知塞了什么的纸包进来,声称是从狗洞发现的,傅明珠才停下手中动作,接过了,在芍药懵懵懂懂的视线里打开。
——一张写了调经方子的纸,一块题了字的玉佩。
傅明珠看到纸上内容给气笑了:这不要脸的混账每月送碗药也就完了,居然还敢把方子给她……真行的。他敢回来,她就敢把他揍得个生活不能自理。
她收起纸,吸了口气,终于还是看向掌心里的玉佩。
玉色温润,灿若明霞,却只是弯弯半阙,像是需另一半,才能合成圆满。再翻过来,背面写着“沉璧”两字。
傅明珠还没说什么,看到刻字的芍药已经“咦咦咦咦咦”地嚷起来了——可怜悲催的小丫头目睹了这狗胆包天的私相授受,脑子短路的部分终于接通,一时刺激的不行,眼看就要疯掉了。
“有什么好叫的?”傅明珠睨她一眼:“大惊小怪。”
“可,可是……”哆嗦着唇的芍药不甘心地指着玉佩:“可是可是!”
傅明珠懒得理会翻来覆去说轱辘话的小丫头,她盯着玉佩,心想笨蛋也是心大,也不怕她往后来场秦香莲(?)大战陈世美(?)的好戏?
可她这样想着,却在原地呆立了许久。
傅明珠敛了眸。她一点一点,将玉佩握进掌心里。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算啦。
『 作者有话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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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庄《思帝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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