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六识
翌日苏沉璧早傅明珠一步坐树上时,傅明珠还没反应过来。
余晖对蔓延开来的寒意毫无办法,拖着一点残红沉下山去,傅明珠眼睁睁看着苏沉璧板着张脸从树上往她墙头上跳,把那条窄缝给跨过去了,然后踉跄一下——
她想也没想就飞身搀住苏沉璧的胳膊,顺带对某人莽的要死的行为后知后觉地吸了口凉气。恰好瞅见苏沉璧满不在乎的表情,傅明珠简直忍无可忍,下意识就要骂出一条长安街来:“你嫌命太长?!你若是想死了,提早和我说声,看在你我再相逢的份上,我给你备口薄棺!”
傅娘子哪知自己喷了八大版的毒液,回过神来居然发现自己的爪子居然掐着苏郎君娇嫩的脸皮呢!
捏也不是放也不是,傅明珠恍惚间就面临了种骑虎难下的尴尬境地,当她暗自咬牙拼着要被苏沉璧反喷回来的后果要放手时,苏沉璧表情淡淡地,伸手掐了傅明珠的脸。
傅明珠一怔,就听苏沉璧漠然道:“脸皮比以前厚了。”
傅明珠:“……”
傅明珠被这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混账惊呆了,当即把自己一言不合先动手的事实抛到了九霄——念头一个电光火石,她被干脆趁着苏沉璧另一只手支着墙稳身形的档儿,双手齐上就把苏沉璧的脸往两边拉,狞笑:“你也不遑多让啊!”
苏沉璧维持着被扯的表情……却还是那张死人脸,显得滑稽的不行。他话语简短,上来就毫不留情把傅明珠的短给揭了:“小时候你就和猴似的,我还说你力拔山兮,举声一喝,波涛顿作……”
傅明珠挑眉:“如今也是如此。”
苏沉璧被傅明珠扯着脸,神容木木的,可他眼中却有一点柔和,融在了殷红的夕阳里:“也好。……若不是这样,我也没办法再见到你。”
傅明珠陡然睁大了眼。这下成她呆呆的滑稽了。
……随即又被苏沉璧的咆哮唤了回去:“不过你不能轻点?!你这是要剥皮揎草啊!!”
傅明珠:“就不松。”
“松手!”
“你先松。”
“……不松!”
“那你还叫我松!做梦!”
无视了手底下人的连珠似的毒汁,傅明珠恍惚出了会神。真是奇怪了……死水一滩的胸口,竟然有什么又死灰复燃了。
傅明珠微抬了首,看向已经快沉没的金乌。她想,与别的无关。一定,是夕阳太好的错。
苏沉璧自然不知道傅明珠想了些什么,谈过话后,他抱着极严肃的心思(其实就是让傅明珠多穿点衣裳),郑重其事地履行了自以为和傅明珠达成了一致的商议。结果当苏沉璧穿的像个球似的出现在傅明珠面前时,傅明珠差点没把屋顶给笑塌下。
傅明珠:“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她还给呛着了。
苏沉璧:“……”
好在苏解元已经不是当初冲动的少年了——虽然他波涛汹涌的内心已经掐了某个混账的脸千百次——面对此情此景,也只是瘫着个脸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当然他还是锲而不舍地对抗顽固的敌人……好在终究还是微有成效。
苏解元致力于与傅小娘子斗智斗勇相互抨击若干次,连“你家没个兄弟害我拜贴都不好递”、“分明是你家没个姐妹倒怪起我来了”都忘乎所以地说出来了,只听的芍药和管家先生在一边风中凌乱。
这愈发低龄的互讽简直如同喋喋不休的梅雨,恨不得来个此恨绵绵无绝期的长恨歌。只是,或许连他们自个都没发现,原先只能写在木板上才能说的话,现在,已能坦率地说出口了。
发觉也好,没发觉也罢,腊八过后(腊八有送亲友的旧俗,于是两人还互送了对方碗腊八粥,虽然附上了讥讽若干),又是一岁要除,等到快要到祭灶了,日子过得就像飞一样——购置年货,扫除,做豆腐,割年肉,停市。不过还没到年三十除夕,中途就浩浩荡荡下了一场雪。
大雪下的铺天盖地,把砖瓦红墙都掩盖了。院子里的井结了层薄冰,只得把它凿开了,看着冰块浮上浮下。树梢被雪压得晃晃悠悠,终是绷不住了,往下一弹,顿时雪粉飘扬,又坠落到咯吱咯吱的雪地里去。
傅明珠出屋的时候,看着满院的雪呆愣,心想这扫起来可是个大工程,芍药早已欢呼一声奔了出去,就差没在雪里打滚了。傅明珠吐了口气,也懒得多想了,她干脆也驻足进雪里,自己一踏一踏的,居然有些乐趣。
隔壁的院落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傅明珠想了一想,忽然高声呼道:“苏沉璧!”
那边的人像是被吓了一跳(当然被吓到的还有蹦来跳去的芍药),于是过了好久才响起个漠然的回音:“做甚?”
傅娘子没回答,但很快苏沉璧就知道了——他猝然被从天而降的雪球砸了个七零八落,简直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心志伤其筋骨饿其体肤——才怪。苏沉璧能忍做个鹌鹑?当下直接捧起一盆,卯足力气往对边猛泼!
……然后就乱了套了,盲人摸象你追我打伤及无辜(芍药、管家先生:???)演变一场瞎猫捉耗子的大混战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虽然说根本就没打到几颗),不过最终偃旗息鼓的是傅娘子,她的理由也很简单。
傅明珠:“不打了,给打病躺床了,我不好负责。”
苏沉璧:“……”
要不是隔着一面墙,苏沉璧早就过去拉某人的脸了——她当他还是那个弱柳扶风的苏沉璧吗!
只是苏沉璧的企图并没有实现,雪下了几天,就别提再去树上了,于是小肚鸡肠的苏沉璧出现在傅明珠的门口,双手拢在檀色的袖里,看她慢悠悠地换门神、贴桃符。
青梅家的院子不大不小,只是有些年久失修,断瓦残垣粗粗补了补,从半开的门扉里能瞅见围了圈篱笆的菜地,想见开春的时候,必是绿芽茵茵……傅家没有男儿,他再怎么,也是不能登堂的。
苏沉璧站在不远处默不作声地看了会,见傅明珠贴完了,开始对傅娘子的辛勤劳作冷嘲热讽了:“这门对俗的不行!贴着也不嫌害臊!”
傅明珠也没生气。这春贴是镇上受了她指点的儒生借了自家夫人的名义送过来的,顾及她守孝特意送的是黄联,写得的确是俗了点,不过心意在里面。她也看到有人往苏宅送了,傅明珠心里雪亮似的——那小混蛋骂的厉害,到时贴出来的,估计也是俗的不能再俗的、好心儒生送给他的对子。
于是她只是眉毛一挑,不急不缓:“苏郎君一大早的火气那么大?”她往里边喊:“芍药啊,帮我拿个糖瓜出来,送给苏郎君消消食,降降火!”
苏沉璧:“……”
结果苏沉璧黑着脸叼着个糖瓜回去了——他才不承认他爱吃甜的呢!哼!别以为他不知道某人也爱吃甜!哼!
……傅明珠之后收到邻里赠给她的关东糖哭笑不得暂表不提,等到守完岁、贴完新昭君像,爆竹声络绎不绝中,新年便随即而来了。家家户户贺年拜年,傅明珠带着芍药走了一圈,最后到苏沉璧这里,见苏宅接拜年飞帖的红袋里已经放满了,傅娘子眼珠一转,干脆递了木签充梅花笺,就不再道什么“新禧纳福”了。
苏沉璧边喝着屠苏酒边翻飞帖,翻到傅明珠投的“忙里偷闲”,他差点没一口喷出来——这混账也太会促狭人了,他甚至能想象她提笔时笑得天花乱坠的样子!
于是沉寂已久的木板又重出江湖,战了一场又一场,到了大年初五,木板迟迟没出现,除去管家先生一大早孤身一人出去了,隔壁院落一点动静也无。
傅明珠等来等去没等到,她皱了皱眉头,思量许久,一跃翻过了苏宅的墙,踏着积雪慢慢走了过去。
这有些逾矩,傅明珠想,可等她瞅见躺在床上面泛潮红的苏沉璧时,这点扭捏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一探额头,烫的她手痛,再把把脉——这傻子竟大过年的染上风寒了!
昏睡中的苏沉璧迷迷糊糊清醒过来时,他脑子因为风寒绞成一团,连眼前的景象都是模糊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苏沉璧刚迟钝地想着管家出去采购了,一时半会定是回不了,前面晃动的人影……
前面晃动的人影是傅明珠正在帮他换帕子。
等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点时,苏沉璧猛地打了个激灵,一瞬间回光返照般的清醒,可惜他诈尸了片刻,还是支撑不起倒下了。
“少乱动,妨我的事。”傅明珠没好气地把浸了热水的帕子扒拉上去,“大过年的病得死去活来,你也算是独一份了。”
此时就算是苏沉璧也有些磕巴:“傅、傅……”
“一场风寒就舌头都捋不直了?”傅明珠神色平平地挖苦着,没等到苏沉璧回音,又给他反过来贴了帕子:“廊下看雪了?穿中衣梦行了?踹被子了?”
苏沉璧:“……”病来如山倒,他哪知是何故啊!你才踹被子呢!
刚想反驳几句,傅明珠便隔着帕子敲了他额头一下:“少些说话。要水么?”
感觉自个和羽毛一样在天上飘来飘去的苏沉璧虚弱地点了下头,动作小到不计,而傅明珠就是看到了,她起了身,斟了水,扶苏沉璧起身,喂水。等他慢慢咽下,才道:“药还煎着,还需一些时辰。你啊,病成这样都不知道,真是笨的很。”
喝下水嗓子好多了……还是哑的痛。苏沉璧下意识就要反驳,说出的话却是小的不得了:“你才笨……”
傅明珠伸手轻掐了苏沉璧的脸:“若不是我过来,你还不知要烧个多久呢,把苏郎君引以为傲的脑子给烧得空空如也,我看你拿什么去研习去!你要是说什么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不守规矩的话——”
苏沉璧疯了:“我会在意那些屁话?”连音调都大了。
眼看苏沉璧又要回光返照了,傅明珠赶紧把他按下:“我知道你不信,赶紧躺回去。”
苏沉璧在傅明珠手下哼哼个不停:“你总是小看我!”
傅明珠懒得和说话蚊子似的病人说话,她给了苏沉璧一个爆栗:“我去看看药怎样了。”
衣衫被什么拉住了。
傅明珠偏首,一只苍白的手拉着她的衣衫,她想,还得像娘做的一样,说句痛痛飞么?傅明珠看向苏沉璧,那烧得朦朦胧胧的笨蛋眼里都是水气,他颠三倒四地问:“你,病了的时候——”
“有芍药。”
“她不在呢?”
“……往日万般不由己,现下能自己做主,这点便不算什么了。傻子,说这些做什么。睡吧。”
拉着她的手慢慢松开了,苏沉璧昏昏沉沉又执拗地想,怎么不算什么,不会想爹娘么,病着,也要硬撑么……
这次傅明珠专心致志等药煎好,端了药,给苏沉璧一勺一勺地喂下。等他迷糊着又睡着了,傅明珠坐在椅上,俯身看床上的人。
发如鸦羽,有些软——傅明珠想伸手摸一摸,伸到半路又收回袖里。竹马的眉头紧蹙着,只是闭着眼,那素日里锋利的隽秀气,也就减了一半了。
傅明珠垂着头颅,凝神看了许久。半晌,她缓缓吐出一句长叹息:“笨蛋,自己病着不管,倒问起我来了。你啊,不也是一样么……”
苏沉璧醒来时,黄昏的残阳透着光晕,在雪里映出深深浅浅的嫣红。傅明珠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的管家先生,严正以待立在他床头。
脑中沉甸甸的重量已然消去了一半,额上的帕子也不见了,仿佛青梅的到来是一场梦。
“有人压了条子在这,说灶上温着米粥,是不是……”
管家先生的话里带着点疑惑,显然不知道写了条子的是谁,可他刚说了一半,坐在床上的苏沉璧已经径自点头了。
苏沉璧端着米粥,碗散发出来的温意还暖着手。他一口一口的舀着,咽入干涸的喉咙里,眼中却泛起了水光……那人在京城的时候,分明什么都不会,酿酒也好,下厨也好。可现在,却什么都会了。
“笨蛋。”
管家先生看着郎君忽然吐出了两个字,然后便埋头闷吃,再也不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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