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便识
最后,苏沉璧还是黑着脸掮着傅大爷借给他的伞,回去了。
原因么,大概是西边当垆的傅大爷在雨中穿过大街小巷找到他,又将伞送到他手上吧。
至于之后走到一半雨停了,苏解元撑着把名门淑女的油纸伞在大街小巷里在士子圈里被传开后,居然有人以苏解元打仕女伞为风流、效仿起来惹得苏解元内伤不已,就是往后的事了。
眼下苏郎君面不改色(实在是没有话了)镇定自若(实在是气得狠了)掮伞回去,把瘫着张脸的管家先生吓了一跳。无视了身侧灼热的视线,苏沉璧收了伞,盯着伞上的千紫万红。水珠滴在廊上,苏郎君露出个渗人笑来。
隔壁查看酒水的傅明珠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这份莫名其妙很快化为了现实,芍药把说是邻里送来的东西捧到傅明珠面前时,这位时常微笑的小娘子罕见地不出声了。
屋内的两人凝视着桌上的碗……一碗棕黑药汁,雾气氤氲,还是热的。见傅明珠表情凝滞,芍药三下五除二挽了袖子:“娘子!苏家郎君是想下毒吗!不如让我试上一试!”
傅明珠撑额头:“莫闹。你既自告奋勇,就替我拿把勺来。”
芍药兴冲冲地去了。等勺来了,傅明珠将袖口卷起一些,她神色凝重地舀了勺,屏住呼吸,送入口中。
……芍药对天发誓,她那天是亲眼见到她家娘子的脸,一瞬间黑了。
傅明珠平日里性子也称得上一句和气,便是和人闹得不愉快了,也是呛两句声,之后表面上的功夫也是能维持的,可惜新搬来位芳邻。可纵使如此,也是争执所致,芍药今日还是首次见到自家娘子一样东西便直接脸黑如锅底的。
“熟地,肉桂,附子,吴茱萸,白术,山萸肉……”
原本夫人就术精岐黄,她与娘子都学过一些,娘子此时辨出用药也是自然。只是傅明珠念得咬牙切齿,芍药则一拍掌:“带下经水不利,少腹满痛!这分明是活血祛瘀、温经逐寒的方子——”她忽然不说了。
半晌,芍药红着脸,偷偷瞥向傅明珠,小声咕哝:“娘子啊,苏郎君,怎么会知道……你……来癸水……会痛啊……?”
傅明珠冷笑:“岂止如此!这方子还是经前服用的呢!他倒算得准!先前自己病的快死了被丢来流放,也不见他思虑的如此周全!”
芍药:“……”
傅明珠放下木勺,垂了眸,漫不经心地搅了搅:“无非是他知晓些一鳞半爪的医术——也不至如此。”傅明珠若有所思:“晓得了。我来月信前会腰痛……人小气的很,眼睛倒很利。”
芍药恍然原来如此,接着目瞪口呆:等等,一般娘子碰上这种事,第一反应不是羞恼吗?为何自家娘子直接跳过了羞,进入恼了啊?!
进入恼的傅小娘子盯着破旧木桌上的瓷碗好一会,一言不发。就当芍药猜测她是要倒了还是扔了,傅明珠却舀起一勺,慢慢悠悠,把药喝完了。
饮毕,还不忘刻薄一句:“学问尚可,这药却煎的烂得很。”
芍药开始惊悚了。
傅明珠吃了个暗亏,默默把仇怨记在了心里,于是某天傍晚,趁着天色还没暗下来,傅明珠坐在树上,眯着眼打量着一墙之隔的院落,心里转着点念头。
——然后吭吭哧哧爬上来一只苏沉璧。
这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的场景真乃千载难逢,傅娘子与苏郎君相顾无言,像是震住了。结果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狭路相逢的两人眸光遽沉,袖中刀光(?)一闪,两本书电光火石间金戈交鸣,“乒乒乓乓”战成一团。
这一战打的是石破天惊,鸟兽四散,苏郎君三尺青锋刃如秋霜,傅娘子玄铁厚刀削铁如泥!两人越战越酣,眼中迸出溢彩连连,正是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破褥子,烂套子,小孩戴的毡帽子,都拿来换大~针~喽~~~”
货郎拖长的悠悠声在大街小巷里传开,树上酣战的两人就是一抖,刹那间雷霆收怒,海凝清光,三尺青锋的苏郎君连滚带爬就往枝叶里一躲,玄铁厚刀的傅娘子“嗖”的一下却是连人影也不见了——再一凝神,人已在树下。
那一日,如血的残阳淡成了黛色的线,两人在原地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酒肆的人发现虽然傅小娘子还是端着张温文尔雅的笑脸,苏小郎君也依旧是那张绷得死紧的肃容,可他俩争执的次数,居然少了!
众人惊悚,芍药也惊悚,因为娘子居然不在木板上写字,对面也不写了!
这有点吓人。芍药想。
这有点不对劲。对面的管家先生也想。
他俩忧心忡忡,怀疑自家那两位是不是得了什么难以言喻的病了,哪知那两人难以言喻的不是病,而是尴尬呢!
寒冬腊月,夜里路面像是结了层薄霜,冷得叫人哆嗦,枯枝嵌入灰蓝的夜空,伸向那连桂树都凋零了的惨白玉蟾上去,街上已鲜有行人,只有几家营生到深夜的店里亮着昏黄的灯光。
傅明珠走在后,芍药走在前。两人在夜深人静中穿梭,傅明珠边琢磨着怎么才能好好消了这姑娘半夜跑来接她的心思,边随意应着芍药的问话。
芍药:“娘子,府城那边的情况还好吗?”
傅明珠:“差强人意。韩掌柜有些怪异,也不知是我看岔了没。”
芍药:“老韩头敢赖账我们就去揍他!娘子是吧是吧?”
傅明珠:“你啊,还想揍人,自己护好自己吧。”
芍药:“娘~子~!”
就那么一搭一搭的交谈着,傅明珠的念头已从夜路不安全小丫头还是少走转到得给小丫头备份嫁妆之上,她思绪飘的厉害,几乎飞上了天门,哪知回过神来,却差点撞上前头停步的芍药。
傅明珠纳闷地探了个头,疑惑于芍药的忽然止步。刚心想要是哪家浪荡子揍一顿也就是了……傅明珠愣了一下。拦路的不是浪荡子,是苏解元。
冰轮恰好从云层中浮现,朦朦胧胧一点细光,苏沉璧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傅明珠闻到股酒香,再看来的方向,落英楼,嗯,赴宴?
旁边跟着的似乎是苏宅的管家先生。
苏沉璧也没想到在这里遇上傅明珠……总归是有些尴尬。但狭路相逢,僵在这不动如山似乎也不行。
不过事实上他俩就是僵在原地像傻子见呆子,挨到丫头和管家都来来去去眼波交流了五圈半,苏沉璧才开了口:“从哪来?”
“府城。……醉了?”
“没醉。”
少年答的有些快,傅明珠忍不住“噗嗤”一声,苏沉璧怒睨了傅明珠一眼。两人移开眸,忽然都翘了嘴角。
月隐入云中。
傅明珠:“芍药,你先回去吧。”
苏沉璧:“你送她回去。”
这两人像是达成了什么奇异的默契,居然动手驱赶起身边的人来了。还没等被强行驱离的人抗议一句,这古里古怪的少年少女干脆撇下丫头与管家,径自走了。
芍药:“……”
管家:“……”
管家:“喜怒无常,变化多端,揣着不说,莫名其妙。”
芍药:“!!我同意!!”
不提被撇下的是怎么臭味相投相见恨晚的,走掉的踩着夜色行了一会,布衣荆钗的小娘子忽然道:“前头有家馄饨摊,美味无比。可还吃的下?”
苏沉璧微不可及地哼了声:“自然。”
傅明珠看着苏沉璧不动声色的样子,也拿不准他是在硬撑还是在说实话。她眼珠一转,笑道:“你幼时吃食和小猫似的,如今竟还吃得下?”
苏沉璧闭了闭眼:“现下是如今。”
两人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前行,深夜肃杀,寂静无声,一时街道连鸟雀的咂嘴声也无了,更不用提虫鸣。
“……也对。今日不同往昔。”傅明珠的语有些飘渺,在浓墨里散开。她静默须臾,呵出一口白气,又道:“说起来,自从你我再相逢,似乎没好好说过几句话。”
夜风有点凉,苏沉璧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他垂了眸,唇畔间溢出句溅了火星的讥讽:“哪要有人不愿意好好说话。”
傅明珠眉梢一挑,侧脸看过去:“挑衅的是我?”
“丢枣核的是我?”
“骂人的是我?”
“爬树的是我?”
“出手的是我?”
“自己跑出去被困的是我?”
“给那花里胡哨的伞的是我?”
“送药的是我?”
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一声还比一声高,差点要进入三岁小孩无理取闹状态,夜墨却逐渐淡了,边角镀起橘黄。再抬首,一点温暖的灯光遽然映入眼帘。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个吃食摊子,灰扑扑的油灯挂在杆上,几张简陋桌椅老旧的很,只差没歪脖子断腿了。薄皮的馄饨沾着面粉,灶上的锅咕噜噜响着声,水气在冰冷的夜里化为辉煌的雾气,变幻着,又散了。
傅明珠径自找了个地坐下,才对苏沉璧挑眉:“秉烛夜谈?”
苏沉璧拢袖也坐了。他半阖了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怕是消夜的夜。”
傅明珠半边身子前倾,手肘衬着黛青袖压在桌上,闻言笑了起来:“好罢,暖了胃再说。一会你吃的时候,可别把舌头吞下去。”
苏沉璧没说话。
他心想,原本在宴上气得饱了,眼下……也不知为何。
确实有些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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