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识
大齐的都城乃是花团锦簇、民熙物阜之地。
风流名士,簪缨世族,文人墨客多如天上之云,所以在京城中,一个文人与武将结识,根本连一朵浪花都翻不起来。
两人相识恨晚,结为莫逆。恰好两家的夫人都怀有身孕,一来二往,竟也成了手帕交。
丈夫在朝为同僚,孩子也一前一后出生,真是喜不自胜,两家相处融洽,情谊深厚,只差个世代相交,便能称一声通家之好了。
哪知这两毛孩乃是天生的对头,小吵小闹还是常事,一旦打起来,体弱的小郎真是珠泪暗弹,上房揭瓦的黄毛丫头则被收拾的体无完肤。
原本两家还戏说一句青梅竹马举案齐眉,这两小祸害一听要嫁娶对方,鼻头一耸,齐刷刷来了个大雨倾盆,哭得那叫一个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大人们只好悻悻作罢——那要这俩小祖宗哭天抢地的叫人头疼呢?
等到两祖宗大了点,有了西席教导,本以为能令他们知书达礼,别在那上房揭瓦了,事实也没错,他们不对打如流了,开始每天拽起诗书来逞口舌之能了。
男女有别,七岁不同席,这早慧的两小儿阴险地来了招偷天换日,开始爬树上大吵特吵。
说天赋秉异也好,别的也罢,这两孩童嘴里吐出的见解,有时连大人都为之惊叹——但这十有八九是两人辩着辩着辩出来的。大人常笑称这两小儿若是朝上效仿汉光帝使说经者相互诘难,大约也能夺个三十席之类,对于两小儿的举措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树上互扔糖豆也好,狗洞塞互看不顺眼的骂人信也好,打架掐脸也好,小混蛋该干的事他们全都干了。这世上既然有骑马绕竹的青梅竹马,自然也有吵闹不休的儿时玩伴。
可惜这一切都在傅家离开时停止了。
“……”
傅明珠醒来的时候天还笼着灰,房间里蒙蒙的隐约能见到轮廓。她伸出手,放在额头上。
也许是近些日子闹得过火了,她竟梦到了幼时在京城生活的日子。
那时她和苏沉璧才想出了那招阴奉阳违的计策,旋即遭到了两家的严厉反对。她也不过是被抽了顿也就算了,哪知道苏伯伯那么狠,把苏沉璧的梯子撤了,打算让他黑灯瞎火的在树上待上一晚。
幼年的苏沉璧还不是现在的苏解元,虽说被傅明珠磨练出来了,可他从小就是个病秧子哭包,一时半会也成不了个顶天立地的大人啊。所以那天傅明珠即便被揍了一顿,还是忍着屁股的火烧火燎,半夜三更偷跑出来陪苏沉璧一起吹夜风。
苏沉璧在树上小声啜泣的抽抽搭搭,一见她来就板着脸不肯哭了,傅明珠似乎记得那时他们不停地嘲笑对方怕鬼怕黑,然后实在怕的不行相互安慰了一阵,最后倦的不行抱着树睡了过去。
傅明珠梦到她对苏沉璧义薄云天地拍胸承诺,说,别怕,有我呢。
……傅明珠现在想起这话就是满心满意的耻,老实说,她在酒肆被苏沉璧第一次呛声时,想的就是拿东西砸破他的脑袋。
估计苏沉璧被她呛时,也是这个反应。
不过那时候的日子很美好……以至于之后她每每会在梦里记起来,只是醒来便知道,不过是过去。可眼下好死不死,或者说是阴差阳错遇上了九年前见过最后一面的故人……尤其是,看似不同,可又有什么地方,是一样的。
傅明珠闭了眼,翻身又睡过去了。
四方的日子像是有了细微的变化,一边木梯忽然搭着墙,两树枝桠上搁着板,上面呢,用炭条写了字。
原本还是让人如坠云雾的几句鬼扯,日落前换字。后来不知道谁写了一句“一二三四五六七”(王八),回了句“滚”,对面变成句“猪”,于是板书终于从文绉绉的经义研习一泻千里成问候彼此祖宗了。
不过这两人皮笑肉不笑,却很能沉得住气,见面甚至能客客气气地打上句招呼,让见惯了两人争执的众人毛骨悚然,总要搓了搓胳膊望天,看天上是不是下红雨……
芍药小丫头自然也是搓胳膊的一员,自从她发现树上木板上的字整个人都不好了,尤其是两个博学多才的人骂起架来连三岁小儿也不如(芍药不知道其实隔壁也有人是这样想的)……哪知道还有更吓人的事等在后头,等她从狗洞里捧着个不知从何来的包裹战战兢兢递给娘子,娘子居然不假思索就打开了,一副知根知底的样子。
纸包里是个惟妙惟肖又丑得叫人目瞪口呆的面人,滑稽的忍不住叫人哈哈大笑的那种,傅明珠与面人大眼对小眼,她没笑,可芍药知道她实际笑得不行——因为眉也弯了,嘴角也翘了……等会,这面人眉眼怎么有七八分像娘子?!
“一二三四五……六七。”芍药听傅明珠自顾自地喃喃一句,然后收了面人,没事一样地望向她:“我去看看酿的酒如何。”径自走了。
先把芍药小丫头的目瞪口呆放在一边,邻里狗洞塞进来的东西被递到宅院主人手上时,已是几天后的事情了。日光薄薄的,苏沉璧盘膝坐在木檐廊下,他微歪脑袋,左手托着半边脸,眯着眼盯着手里草编……乌龟。
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捻着挑出来的根窄叶子,小乌龟在眼前晃悠悠地转。
“一二三四五六七。”
袖口滑落到手肘,露出截苍白的没几斤肉的小臂来,苏沉璧举高了些,漆黑的眼眸映出小乌龟的倒影,他嘴一撇,又弯了:“小肚鸡肠。”
认为傅娘子小肚鸡肠的苏郎君自然也在木板上添了这样一句话,结果隔壁树上第二天是句“针眼”……暗斗绵绵无绝期。
苏沉璧去酒肆去的不再那么频繁。原本一半是存了报恩的心思,一半则是借酒整理思绪,或许也存了消愁的心思。只是之后要做什么,他都是知道的。
就如同另一个天煞孤星一样。
另一个天煞孤星傅小娘子过着日常忙碌又平静的生活,哪知道这十一月的仲冬,居然下起雨来了!
这苦雨越下越大,看上去是要无休无止,针般的雨线打在残枝上,将压实的黄泥刨出个个小坑来。今年的冬天是比前几年都来的暖和些,但这大雨下起来,就叫人诧异了。
路上行人仓促抱头狂奔,傅明珠与芍药合力将桌椅酒酒器统统收拾干净。站在黑土垆前,芍药庆幸:“还好先前备了伞在这里……”
傅明珠则若有所思:“先前苏沉璧往东边走了。是不是?”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惹得芍药一怔。花了好久功夫,小丫头才把苏沉璧和苏郎君苏解元对上,小丫头呆呆道:“方才苏郎君和娘子还有那些人争论完,确实就是往东头去了……”
“也罢。若是雨不停,你便回去吧。我想起有事,不必等我。”
傅明珠说完便撑开伞,头也不回走入雨中,留下困惑不解的芍药在身后。等等,她好像听到娘子低笑了一声……娘子是去寻仇吗?!
是寻仇也好,不是寻仇也好,出来独自溜达的苏沉璧确确实实被这场雨给困住了——眼下的苏解元,处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状态,无他,镇东不是闹市,好不容易找到个铺子躲檐下避雨,铺子大门紧闭不说,周围也没一家敞门的。
大氅湿漉一片,发也沾了雨水,原本就没血色的唇受了凉变得更淡了。这冬日的雨下得简直有毛病,一时半会没有停下的趋势,苏沉璧干脆便盯着雨幕,学做尊石像。
红漆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晃来晃去,地上半边已被迎面扑来的水气染的暗上了一片,路上偶有披斗笠的行人过去,须臾消失在雨中。天地茫茫,只有一人在了——
苏沉璧似乎听到了邻里檐铃的摇曳声。
他睁大眼。
一个模糊的身影,忽然穿过层层叠叠的雨幕,来到了他面前。
乌黑荆钗别着发髻,洗的快没颜色的月白衣裳沾了点水渍,傅明珠掮着雪青色的伞,手里还拿着一把,她琉璃一样的眼珠子望向苏郎君,而后挑高眉梢,须臾脱口吐出的就是句夹枪带棒的话:“孤身走到这荒郊野岭来,是嫌前些日子来你院里的小贼不够多,想走到贼人面前当一回散财童子了?”
苏沉璧:“胡说八道,这明明有铺子——”
傅明珠:“没开门不是?这里全都是丧葬铺子,夜里才开门的。你身后就是家棺材铺子。”
苏沉璧:“……”
见苏沉璧可疑地沉默了下去,傅明珠移开目光忍住了没笑,她也不看脸皮比纸还薄的苏沉璧,径自递了伞过去:“喏,给你,之后记得还。——可别再提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了,再还个恩情,揭不开锅,事儿就大了。”
苏沉璧被这带着七分笑的调侃激的些许冒火,他劈手接过了油纸伞,皱了眉头有些不快:“我岂是不食周粟之人!你能当垆卖酒,我也能维持生计。”
傅明珠眨眼:“善不由外来兮?”
苏沉璧哼了声:“名不可以虚作。”
傅明珠轻点了下头:“原来如此,是我看轻你了。我走了。”说完她便真转身离去了。
直到傅明珠的身影再也看不清,苏沉璧瞄了眼手里的伞,绷得死紧的面容才缓下几分。他深吸口气,在茫茫雨帘中,撑开伞。
苏郎君沉默了。
半晌,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挤出句话来:“傅……明……珠!”
——他再不计较虚名,也不能掮把姹紫嫣红争相夺艳的仕女伞回去啊!!!!!
敢情说了那么多,就是给他下套……傅明珠,你大爷!!!!
『 作者有话说 』
    苏沉璧:傅明珠你个王八蛋!你不是人!!雨下得那么大,你带着正常伞走了!你赔我精神损失费!你赔我精神损失费!

    傅明珠:装完逼就跑,真刺激~

    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善心不是靠外力而来,名声不是虚假造作,from《九章》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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