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恐惧、和愤怒，怨恨、后悔和执念。这就是克莱恩现在所有的感受了。复杂的情感翻腾在空无的胸腔里，像一头发狂的老虎，狰狞着筋骨，疯狂地咆哮着：杀死她、撕碎她、凌迟她！
克莱恩的表情第一次完全告别了平静，他的眸色变成浓绿，脸色也格外阴沉。江云飒仍然在怒吼，那如同龙的咆哮一样的恐怖声音从人类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和她的剑招、她的鲜血一起炸裂。克莱恩承接她的怒火宣泄，一时间虽然力量上占据上风，却在气势上被对方死死压制。
“风雪之乡”被对方压制，剑术被对方牵制，时间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如今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再加上心里那股复杂的情绪，克莱恩已经不能维护住自己稳定的心绪。
而江云飒似乎知道他的困境，因此声势一变，声势仍然磅礴，却更加注重敏捷了。同时，她的话依然很多。
“你见不到克莱西娅。”江云飒恶毒说道，她的表情是罕见的凶狠，仿佛她血脉里一半的龙类凶残血统此刻完全在她身上复活，“不管你能继续存活还是再度死去，你都见不到她。克莱西娅去到的是天空，是人类安息的地方。背弃了自己种族、屠杀了人类的你，不配去那里。不管你的归处是哪里，你绝对去不到克莱西娅的落处！”
狠毒的话像毒箭一样像对方射去，江云飒手中剑路却又是一变，从繁花一样的精致而细致，变成一种诡异的刁钻。克莱恩已经被她打得心境不稳，见她竟然能在对战中再度改变剑术，也不由得一惊。变幻万千，水无定型吗？虽然惊讶，克莱恩却跟上了对方的变化。
他生前性格稳重，加上重担在身，所以更不喜变化和风险。但是，克莱西娅却是个时时刻刻出人意料的人，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术的概念，她只会凭借自己的经验和直觉，以及天赋，在各类厮杀中归纳出最有效的方法。也因此风格多变。
真的……太像了……这种风格！
意识到这点，克莱恩的眼睛更显浓绿，一时之间气势竟然反压了江云飒。冯陆远远看着，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江云飒现在的打法完全是在透支生命，她的起点实在太差，经历过多轮战斗，每一轮的对手又都那么强大。
这种情况原本就是克莱恩的算计，若不是江云飒是“迹象之影”，即便她体质特殊，是人龙混血的强悍身体，也根本不可能在身体受到那么严重摧残后还能和克莱恩缠斗到这种程度。
可是，可是、完全没有庆幸的余地啊。燃烧生命确实可以支撑江云飒战斗下去，龙类半血的强悍身体也并非没有极限——即便是纯种龙类如何？即便强悍如江云飒的父亲、那位已甄传奇、血统至为纯正的江荻，如今不也是销声匿迹了吗？
江云飒能支撑到现在，纯属奇迹。然而，奇迹那么不稳定的东西……
冯陆的心脏一直高悬在空中。江云飒又拖了许久时间，此时应当黎明将至了。这种情况已经算是彻底打乱了克莱恩的计划，他们保住东望村的可能性又拔高了一大截。但若是这种可能性是以江云飒的命换来的……冯陆不敢再想下去，只能逼自己去关注“贝莱塔之心”，去注意他们的战斗。然而心跳在不知不觉间自动化为沙漏，一点一滴地计量着时间。
一定要撑住、一定要撑住！我知道我这样很不虔诚，但如果……如果真有神明在注视这里，祈求您保护云飒，求求你们。
可是，神明的意志似乎一直被阻隔在这神弃之地之外，这片土地上，向祂们祈祷的人们，极少得到称心如意的回应。冯陆密切地注视的战斗，渐渐又发生了变化。他能感觉到江云飒身上的伤和疲惫终于影响到她的速度，她又被克莱恩压制了。眼看着这一切变化的发生，他除了旁观外也无能为力，仅能驱动自身热血化为复生的藤蔓，在抵抗“风雪之乡”的同时，帮助江云飒进行微不足道的疗愈。
这时，沉默许久的江云飒突然又开口了：“你要败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又被克莱恩的重剑击中连退了好几步，明明是劣势，在抵抗对方连续的攻击时，她却笑了起来：“你在我身上找借口，找克莱西娅的影子，认为是我影响了克莱西娅，所以认我为仇敌，一心只想让我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但你却没料到，我和你才是一类的。如果是克莱西娅，她不会想到让我把身份暴露在人类面前这种报复的方式，你却能想到。这确实有效，但，你知道你为什么能想到吗？”
“因为你对我感同深受吧。你因为野心、因为身份的被迫变换或者因为其他的一些原因，而背离了所有的同伴。你看似十分坚定，可你曾为人类而拥有的感情和情绪，却一直在你心里提醒你、你并没有舍弃得那么坦荡，你只是在赌而已。”
克莱恩没有回话，只是他的表情已经变得十分狰狞。可预知的策略失败、众叛亲离的下场，催生出他冷如冰的杀意，这杀意本以为已到极限，却还能不停地增长。
“你的觉悟远远不够，是因为什么呢？实际上你并未抱有真正的觉悟。你只是在赌，赌那蒙蔽你的双眼的所谓奇迹。可是，你为什么看不清呢？那些奇迹，归根结底也是以这个世界为基石运行的，为什么你会迷信它们可以颠覆整个世界的认知呢？”
眼看克莱恩随着江云飒的话语而越发狠下杀手，冯陆担忧得不行。如果在正常状态，江云飒可以如此操控对方的情绪，那是优势。可是现在，江云飒本就处于劣势之中，这样引动对方的杀意，等同于手撸虎须。
焦虑之中，冯陆数次想要再冒险去支援江云飒，至少把她体力补充上去，但每次都是理智堪堪压制住冲动，把他按在原地，只能不停地自己给自己制造伤口，用细微的疼痛来抵抗不理智的想法。
这时，深黯的极远天空中突然亮起一道烟花，那原本极小的一团，在空中炸裂后，迅速扩张为一朵玫瑰花。黄金玫瑰的标志在天边恒定地舒展开来，连秽灵云都无法湮灭它的姿态。
冯陆心头狂跳，赶紧回头，果然见城墙上亮起传送阵法的金色光芒。那团光芒像是希望的太阳，完全渲染了夜色。从阵法光芒中渐渐显现的熟悉身影，简直让冯陆差点就热泪盈眶——支援到了！
这时，江云飒却突然唤他：“冯陆，撤阵。”
“什么？”冯陆差点以为自己没听清楚，江云飒却又重复了一遍：“撤阵，去迎接那位使者吧。”
“不！你不能同时对付‘风雪之乡’和他。”
“相信我，冯陆，撤阵吧。如果你不事先和那位使者打个招呼，即使我可以从这里活下来，怕也是无法活着走出东望村了。”
冯陆心头剧震，方才看到支援到来的极度喜悦顿时冷却了许多，他也知道江云飒说的是对的，但是，现在扔下她，无疑也是把她置于危险之中。
“我不能这样做，我要保证你的安全。”
“不，相信我吧。”江云飒的语气是那么平静，不同于她身上现在的气势，也不同于向克莱恩说话时的激昂或怜悯，只是平静地述说一件事实，“他要败了。”
踌躇许久，眼见老熟人已经完整地站在城头，遥遥地将目光投向他们，冯陆狠了狠，最终还是决定听从江云飒的话。“贝莱塔之心”的光芒从它的战场上撤离，慢慢离开江云飒的身体。“风雪之乡”则如肆虐的暴风雪一般瞬间爆发。冯陆心头一紧，死死地盯着江云飒。却听见一声全然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吼叫。
江云飒在战斗中已经流出了太多血，那些血却一直没有完全离开她的周身。血被黑色的光芒融化一般，不断地被稀释、被渗透，最终给那黑色的光芒镀上一层红色的剪影。那团黑红色的光芒在增长，在那声吼叫之后达到巅峰。冯陆看见，那隐约是一头硕大无朋的黑色巨龙的影子，这头巨龙如黑炎聚形，昂首甩尾，用尖牙利爪抵抗住暴风雪的侵袭——是龙类的术法！
冯陆终于明白江云飒为何敢让他撤阵，她在等待这守护神的成长，用自身精血去喂养它，直到它可以匹敌被奇迹和龙类的奇异力量培养出来的异种亡灵之心。
深吸了一口气，冯陆逼自己不再留恋战场，他飞快向城墙靠近，而离得越近，他越能看清楚那些人类眼中的恐惧和憎恶。在看到你他接近时，甚至有人下意识举起武器。
只是前方红色焰发飞舞在风中的人着实威严不可忽视，她明明才来不久，却已经完全收服了这群守卫者的心。连那因为下意识恐惧而做出来的不理智动作，也在她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下被完全压下去。
只看了那些惊弓之鸟般的守卫一眼，她便又将目光凝注在冯陆身上。天蓝色的眼珠原本应该是晴空如洗一般的明媚，却生生被她赋予了极北冻海一样的凌厉深邃，不用过多对视，即能让人自生虚意。
冯陆落在城墙上，与那蓝眸对视，好一会儿，才喊了一句：“兰迪师姐，好久不见了。”
利兰迪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个师弟，从她的神色里完全看不出她收到特殊的信号后的焦心和急迫。她一向把心思都收得很好：“小冯，给我一个解释。”
冯陆低下头，片刻后露出一个苦笑：“师姐，我觉得我没什么可解释的，现状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哦，这样吗？”兰迪也点点头，亲手招呼他过来，“到我身边来，反正现在还有时间，你大可以慢慢想，想多久都没关系，最后能想明白就行。”
“可是、师姐！”
“我是为了东望村而来，也是为了你而来。现在看到你和这座城都没什么危险，我还需要做什么呢？过来吧，不用担心那位半血姑娘，她能胜利的。你不是应该在她结束战斗之前想清楚应该怎么交代吗？”
冯陆微张开嘴，接着又无言地闭上了。利兰迪现在看起来十分温和，但气场却告诉他没那么简单。她只是站在那里，和冯陆看似平平常常地对话，这整个过程中，无论是杜威也好，还是其他守卫也好，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半点声音。
连点燃的火把都安静了，这份气场，果然还是师姐啊。眼见师姐仍在看着他，即便内心十分畏怕抗拒，却也不得不听她的话走到她的身边去。而利兰迪，在冯陆挪动脚步后，已经将目光重新投向城外交战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