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好像变得更黑了,原野上呼啸的风也变得呜咽起来。
呜咽的不止是风,金戈的声音终于暂时止歇后,零星变响起抽泣之声,没过多久,抽泣的声音像野火蔓延一样飞快扩大,间或有人低低呵斥,会压低一点这抽噎之声,但很快,它又变大了。
江云飒和冯陆站在战场上,如同两尊雕塑。他们浑身是伤、是血,却站得笔直,好像脊骨已经被石化一样,不能有一丝弯曲。
他们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搬运着僵硬的尸体,哭泣的声音在靠近他们的时候总是或被压低,或者拔高,但无论高低,都像对他们的谴责。
没有任何道理,他们原本是英雄,不应该被谴责。他们带领一群血肉之躯的凡人,以血肉之躯抗下亡灵的四拨攻击。他们本该是英雄,本该受众人景仰,没有任何一个受保护的东望村的村民应该对他们抱有怨怼。
可是,当眼睁睁看着同伴在亡灵的屠刀下坠落在地无声死去,当亲手取下覆面的黑罩看到下面苍白失神的面容,当睁开的失神的眼睛和记忆里光芒流转的带笑的双眼关联起来,当铠甲都遮不住从身体里刺出来的一截截裂骨……没有人能忍得住心中的悲痛。
被分配下来抬尸体的守卫们一边哭一边收集着遗体,年纪大点的老兵听得心烦便呵斥两声,却很快也被悲痛和恐惧逼得红了眼眶。江云飒和冯陆就站在旁边默默看着,没有人来过问他们受的伤是否要处理一下,他们也不想有人来过问,就依然把自己站成石化的雕像。
两个年轻人哭着抬一具尸体走过他们面前的时候,“雕像”终于出现了刻骨的裂痕——皮肤微黑的少女脸色白如纸,面容是安详的,像是沉睡了。搬运的人从她的腋下勾住她的肩膀,她的两条手臂就在空中柔软地摇晃着,摇成夕阳下柳条。
那么爱看夕阳的眼睛,再也不能够睁开,不能看见她最心爱的夕阳。那是文文。
抬尸人抬着文文的身体很快走远了,这次江云飒和冯陆的目光都跟着他们一起走远了,直到看不到,他们也没有收回目光。
冯陆红了眼睛,夜色里,他也不希望任何人看到;而江云飒,僵硬垂立在身侧的双手,渐渐流下两股血线。
死于战斗中的人们被送到内城暂时安置,抽噎呜咽的声音越渐越销,可场地上的风却吹得越发沉闷起来,融入泥土中的血腥味更加让人作呕了。
杜威先生突然出现在两尊雕塑前面:“江勇士、冯先生,你们还好吗?身上的伤口是否要处理一下?”
江云飒和冯陆都摇头。杜威先生叹息一声,他的部下也全部折损在这里,人非草木,怎可能无情。他心中自然也是十分悲痛,只是刻意压制下去了。何况现在有比痛苦悼念更重要的事情。
“需要跟两位说一声,现在的情况可能有点不妙。你们也看到了,死了太多人,都是大家熟识的人。现在大家的情绪很不稳定,心态基本都是崩溃的。”
“是我的错。”江云飒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
杜威的眼睛从江云飒血肉模糊碎骨支离的两脚踝看到她身上的伤口,目光不由得变成怜悯痛心:“您不用——”
“不,这是我的错。”冯陆也说话了,“是我没看出对方也是守护者,犯下大失误,才导致这么多、这么多人——”他说不下去了,末句被一声哽咽吞噬。
“这不是你们的过错,你们已经做到极致了。这种局面,即便让神来处理,祂们也不会比你们做得更好。而且,那些神在哪里呢?我们需要的时候,我们祈祷的时候,只有你们挡在我们身前。”
“我没有任何责怪你们的意思,我没有这个资格,东望村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资格。可是,我也必须把现状告知你们。大家的心态已经崩溃了。”
江云飒个冯陆听完,都缓缓点头。这种情况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死亡,是能击穿勇气和自信的不败利器。江云飒用自己的战绩鼓舞起大家的信心和斗志,可她无法一直维持大家所想看到的战绩。
而这一次的战斗,大家不仅看见他们遍体鳞伤,更亲眼看见认识的人一批一批死在亡灵的屠刀之下。
江云飒创造了奇迹和信心,她和冯陆又维持了这样的奇迹足足有四次。但是,对于一群直面死亡的绝望阴影的人而言,四次奇迹不足以说明什么,反而可能带来更大的恐惧——已经,四次了。还有多少次?还要坚持几个四次?
这一个四次,死了那么多人,泼洒的鲜血已经把风都染成血的味道。
再有下一次,是不是他们的血肉都会被混合进泥里?
到底还有多少敌人?到底自己命如微尘,会被风被雨被屠刀带向何处?
死亡,是可怕的敌手,只是面对它展开的阴影,足可以让很多人肝胆俱裂,再无斗志。
这也是杜威心中最害怕的事情。他倒不觉得死亡的恐吓会让面前这两位畏惧,却担心无法拯救生命的无力感会让他们无法支撑起下一波战斗。他担心地左右看着两人,只能看见两张绷紧的脸。但两个人都双眼通红,里面含着的不是泪,而是怒火和憎恨,看清这些,杜威的心又稍稍放下了。
“老天保佑,你们还保有理智。天哪,我刚刚心脏都快被吓停了,要是你们的心态也崩溃了,那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可能直接要去从城墙上跳下来了。”
“杜威先生,请您把心放回肚子里。如果您还有余力、也想去做的话,麻烦您去安抚一下大家。我们已经坚持到胜利的边缘,请大家不要放弃,千万不要倒在黎明前。”
杜威看着江云飒,若有所思。不一会儿,他便问:“江勇士,您的这个判断从何而来?”
“亡灵。这一次和我对战的亡灵,告诉我很多情报,使我们最需要的情报。如果这份情报可以来得更早些,大家就不会——”是冯陆回答的,声音依然低沉。
“请不要太责怪自己。您说是亡灵提供的情报吗?这真的不是一个陷阱吗?”杜威对这情报来源极具戒心。
“不会的,我以名誉发誓我相信这份情报。只需要再抗下最后一次攻击,我们就安全了。”
“是吗?”杜威先生顿时惊喜起来,但冯陆却又立刻说:“这也将是最可怕的一次攻击,我们将直面克莱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个异类的亡灵‘守护者’,谋划了这所有一切的灾难,造成如此多的牺牲和痛苦。”
“那我们现在有什么办法对付他吗?”杜威回头看了一眼城墙方向,苦笑着转回视线:“我们这方的人员更是问题,已经不可能再组织出一批‘觉悟者’了。这些人心态已经濒临崩溃,他们还能拿着武器站在岗位上,能拉开弓箭提供远程支援,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江勇士、冯先生,实在抱歉,我已经没办法给你们提供任何帮助。”
“不需要的。”江云飒说,“面对克莱恩,我和冯陆就可以,也只有我们可以。”
“云飒?”这回换冯陆惊讶了,“我们要对付的是克莱恩,是最可怕的那个家伙。你在身体完好、休息足够的巅峰时间面对他都需要小心谨慎,现在我们都受了不轻的伤,符言已经没有多少余量,我最多可以优先保证把你的状态恢复成不影响的程度,其他的我也无法保证。这样去面对克莱恩——”
“足够了。我不是在逞强,也不是被恨火和焦虑蒙蔽了眼睛。对付克莱恩,只能是我们两个。冯陆,你负责抵消对方的‘风雪之乡’。我知道,没有‘觉悟者’们的帮助,这是在为难你,但没办法,请你一定要压制住对方的‘守护者之心’!”
“我会的,这方面,你不用担心。我绝不容许我的‘守护者之心’败给那个背叛人类丢弃灵魂杀害我的同胞的混账!可云飒你——”
“不用担心,我对他的憎恨比你更强烈,我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输给他。我和他的债有太多,每一笔,我都要他彻底清偿。冯陆,这次你就负责支撑阵法,至于对付克莱恩,交给我就行了。”
“你是说,只有我们两个吗?”
“是的,只能是我们两个。”
杜威在旁边只能听着,后面完全都插不上话。等他们都已经把细节全都敲定好了,江云飒才对杜威道:“杜威先生,城防还是拜托你了。您负责安抚大家,不用考虑给我们提供什么支援。”
“这样真的可以吗?”杜威觉得这简直是痴人说梦,但是见江云飒和冯陆表情都很坚定,基于心中的信赖,他最后也没有说什么。
“那我们现在先回城去?”
“不用,我们就在这里等待那个仇人到来。”
“啊?”
“不用等太久的。杜威先生,您先回城吧。”
杜威犹豫了片刻,最后决定听从江云飒的指挥,自己回城,留江云飒和冯陆在城外原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