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克莱恩的过去与现在(下)
夜色魆黑,点了很多火把的人类城池像是黑色绒布上的蛀虫,咬穿的孔洞间光像剑一样刺进来。时间好像变成了一面镜子,容存于其中的物质明明看起来那么真实,它们像镜中的影,与真实世界纤毫无差,但虚假的仍是虚假。也许,亡灵的时间,原本就是一场水月镜花。
克莱恩把格雷留到最后,没有任何伙伴表达过异议。自从把一切说开后,交流就变得很少了。克莱恩布置战略,其他人去执行,沉默听话得像棋盘上的棋子。克莱恩偶尔会想,是生前的习惯让他们对他的判断没有异议,还是他们已经对他无话可说呢?在奇迹的约束下,他和其他伙伴早已不是对等的关系。
但心脏处、那只剩下空腔的地方,间或还是会冒出一些伤感。这些伤感是不是他曾作为人类的象征,或者是他的人性渐渐失去的标识,他也有些分不清楚了。伙伴们听从他的指挥履行行动,像棋子一样听令、像棋子一样安静,作为棋手的他实在不该有什么抱怨的。
自从以亡灵之躯复苏后,仅从力量和身体机能来看,他的一切都比生前得到增强,但是对情绪的感知却弱了许多。这应当也算是个优化,不为情绪影响,更能助长他的冷静和判断。可是,莎罕回来向他复仇的时候,克莱恩原本以为格雷会上前来,会冲上来阻止他;莎罕死后,他也以为格雷至少应该来骂他一顿。
但没有。由始至终,格雷都没有出现,哪怕他离他并不远。这又让克莱恩有了一种感觉,先是莎罕,然后海鸥,最后是格雷。他们接续着传递了某种意志,并且莫名地达成一致,对克莱恩的态度也趋同了。
“风雪之乡”如永不眠的雪乡寒阳,辉耀在克莱恩的上空。一旦战场上发生了什么克莱恩较为在意的变化,它就悠悠地飘下一阵银蓝色的冰雪。这雪絮下了三次,于是克莱恩就知道,他的三个伙伴都已经找到自己的终途了。
现在只剩下格雷和他,还有一堆无知无识、低等级的骨头。克莱恩想,他应该去调格雷出战,但是没等他决定动作,就听到身后骨龙那独特沉重的脚步声,缓缓接近。
克莱恩没有回头,只叫了格雷的名字,他原本没打算能听到格雷的回应,但格雷却低低地应了一声。“该我上场了吧。”格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快骨龙就走到和克莱恩并驾齐驱的地方。等他走到身侧时,克莱恩便侧头去看他,他看到一张极平静的脸。
那副平静的样子,实在很不格雷。克莱恩在他脸上搜寻着,格雷也看着他,双方对视着,似乎都想要找出一点像原来的样子。
很久之后,这较劲一样的对视以格雷率先说话判断输赢:“你把我留在最后,是为什么呢?”
“总要有人和我一起接受这胜利,留下来的人,继承了死去的人的希望。”
“是吗?但现在,我也要去了。我想知道,没有我们,你也会继续走下去对吧。”
“是,我一定会继续走下去。你们不能陪在我身边,我很抱歉、也很遗憾。但是,如果我掌握到希望,我会尽量去弥补这份遗憾的。”
“果然,你的目标是那个东西,‘审判号角’,它的神迹迷住了你的眼睛了吗?你被审判号角动了什么手脚呢?以往我只是看不穿你的思想,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你的灵魂了。”
“格雷,我亲眼见证过它的奇迹,那是你们无法想像的力量。我们只是它的奇迹的一部分。格雷,你想想看,我们只要付出一点点代价,就可以寻回所有。这些难道不值得吗?”
“克莱恩,你总说我们会选择留在尘世,是因为对生的眷恋和渴望。我曾经深信无疑,但是,现在我自己要去那里了,我却产生了疑惑:对生的眷恋和渴望,真的是我们存在至今的基础,或者只是你一个人的妄念?”
克莱恩沉默起来,过了片刻,他问:“格雷,你想说什么?”
“不管是克莱西娅、老欧、丽追、晴华还是林杰,大家并没有像你一样的执念,你有没有发现?”
“我依然相信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你们不相信,只是因为没有见过——”
“不能总是执着过去,也不要迷失在所谓未来的迷雾里。克莱恩,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见,只是它想让你所见的?‘审判号角’是奇迹,但它也只是奇迹而已。它能给你的只有冷冰冰的它的规则之下的造物,它不是你克莱恩的灵魂,更不是你的思想。”
克莱恩垂下视线,他觉得很疲惫。原来,交流是这样的事情,他们之间的沟通已经变成这样了。那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格雷,你去吧。”
格雷没有马上行动,他还在那里看着克莱恩,似乎一定要等克莱恩愿意看他。克莱恩便抬起视线,却见格雷的眼睛里居然涌出了泪水。他在流泪,泪水后的眼睛却满是释然的。
他也在笑:“我已经找到那个出口了。接下来,不管我能不能回来,我希望你能继续走下去,不要回头、不要后悔。就算回到幽冥,我也会看着你继续走下去。克莱恩,你一定不要后悔。最后,吾友啊,再会、或者,永别了。”
说完这句话,格雷一提缰绳,带着早已整装完毕的亡灵军队飞驰而去。他去向那战场,那已经吞噬了老欧、丽追和晴华的战场。克莱恩不抱希望他能再回来,这原本就在他的算计之中。
就像,如果老欧在战场上叛离了他,甚至丽追和晴华如果也在战场叛离了他,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事情依然会不偏不倚按照他的谋划走下去,绝不会有什么意外。
可是,看见这仅剩下的最后的朋友背对着他越行越远,最终被黑暗同化般只剩下虚化的背影,克莱恩心中终于生出了一丝恐慌。风雪飘飘而落,恍惚中,克莱恩又看到了雪乡——那彻头彻尾、永不停歇、把整个世界都冻成无边无际白色的大雪。那被白色淹没的、再也找不回来的一切。
暴风雪扼杀了一切,包括父母、亲人和家。生机被冻进毁灭,变成死亡的雕塑。原本他也不该活下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存活下来了。在过去的一切都被风暴雪灾冻死的时候,他、和还是婴儿的小妹妹却成了仅剩的两个幸存者。
来不及悲伤,甚至连悲伤的感觉都没有。僵冻发木的大脑只能感受到两个念头:冷、和,要活下去。
他抱着小婴儿在可怕的黑白灰交织成网的风暴里跋涉,疯狂怒吼的雪暴时时刻刻冻结在身侧,黑色的死神也一直跟在身后。他们在暴风雪里步履维艰,能汲取的温暖只有彼此身体相贴的那一点点暖意,那像暴风雨中伶仃飘摇的火苗一样的一丝丝温暖,成了他们无法抛弃彼此的奇迹。
随时可能倒下去、随时有可能被死神俘获收割、随时可能变成下一座失去生命的冰雕。可是很幸运,最终他没有死去,在冰天雪地里诞生、还嗷嗷待哺的小妹妹也没有死去。跋涉了一天一夜,他们找到了一个山洞,点起了篝火,那一串明亮的珍贵的火,从死白色里染黄了他的眼睛。他们活下来了。
可也未曾离开那片白色。那时他太小了,妹妹更小。而雪乡、简直比整个世界都要大,白色的、冰冷的、死亡的苍白世界,好像无穷无尽,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脱离这里。要往哪里才能看到其他的颜色?
后来终其一生,克莱恩都在逃离灵魂里的白色,在暴风雪中寻找出路。
白色,成了他最恐惧的颜色。后来他给自己取了名姓、给妹妹取了名姓,努力地拼命地一点点给自己的生命中加上其他色彩。对白色的恐惧成了他终生的梦魇,也成了驱动他不停走下去的最原始动力。
他以为自己已经远远甩开了那雪乡、甩开那象征着死亡的冰冷的白。但是“风雪之乡”在他身上汇集的时候,他知道那白色、那冷的风雪,又从骨缝里吹了出来,那白色又找上了他的灵魂。
他如此惧怕的颜色,怎么终其一生也未曾逃离的颜色。他怎么能抵抗它?怎么能消灭它?怎么可能驱离它?但是“奇迹”可以,那是神的遗迹啊。不是天幕之上那群高高在上的神祇,而是这个世界自己酝酿出来的神迹。他怎么可能不迷恋它?又怎么可能可以抵抗它?
格雷说得对,他会走下去,他必须继续走下去。为此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他把自己的心脏和灵魂,还有挚爱都奉献出去,把血肉和尊严压上祭坛献祭。那除了依照神迹的指示前行,以获得奇迹最终的垂青,他已无其他路可走。
如果“风雪之乡”是神迹指引他的方向,即便灵魂依然对其害怕到战栗,他也会坚决地拥抱它。至于它的来处,也许术士和黑龙王对他有所保留,克莱恩坚信自己并没有受到蒙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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