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也并没有跑。我就那么缩在那个草丛里,听着外面远远传来的爆炸的声音、战斗的声音,忍耐着饥饿和疲劳。唯有干渴难以忍受,但是觉得渴了,就抓一把草塞嘴里嚼着,吸取汁液。
我对这一片非常熟悉,对周围有什么常见的动物也很熟悉,也清楚哪些地方有小道通往山里。
等到躲进山里,我应该就安全了。我可以靠野外的果子和泉水果腹,然后迁移到下一个村落去。在这样的年代,新的村落不会拒绝接纳我。
但是那时我就窝在那里,一动不动,吃着难吃到令人作呕的草汁果腹。那时我在想什么呢?我也记不大清了,想了很多东西吧。想着已经毁掉的村庄、已经死去的亲人、想着能不能在战斗结束后回去收敛他们的遗骨,想着保护我的妈妈,想着轻灵的夜莺。想着想着,度过了一个黑夜、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我筋疲力尽,但是完全不敢睡。
我没有那么害怕,那时的情感只有一片虚无,我不断地想着很多东西,却是机械一样的、只是想着罢了。濒死时在心脏里膨胀起来的兽,正温驯地蛰伏在我的身体里,我那时不知道这是适应了灵气的觉醒前兆,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它给了我无穷的勇气,也让我能够靠吞食苦酸的草汁度过那噩梦般的一天两夜。
我在等什么?我那时并不清楚,眼泪总是一阵一阵地流下来,饿、干渴、反胃、疲累、全身火烧般隐疼,我应当离开那里去寻找一条生机,可我不动。
直到天再次擦黑的时候,我听到草丛被轻盈的脚步踩出来的沙沙声。
那是“夜莺”、是克莱西娅,她回来找我了。原来,我在等她,茫无希望却莫名执拗地、就在等她回来找我。
且,她真的回来了。在大军开拔往下个战场的途中,她自己一个人折返回来找我。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从草丛里扒拉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少女喋喋不休地骂着女孩傻,看起来分外暴躁,但是,她的背依然那么温暖,贴上去好像寒冷的黑暗里贴近了火源。
我没能回到家乡,克莱西娅说那里已经被烧成灰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在那疯狂的烈焰里保存下来,留在那里的东西,除非是石头,否则只有烧成灰烬的下场。
“要不然,我们怎么可能这么快撤出来?”克莱西娅说,声音里是对逝去生命的冷酷和漠视,那种语气,又让我在温暖的火焰里感受到灼热的痛。
我的家已经没有了。
后来我加入骑士团,没有进入“北风雪狼”。因为年纪太小,我被丢去了另一个骑士团。可是,明明克莱西娅那时也很小,但她战力超卓。
再过了一段时间,我就清楚了解到克莱西娅并不是个温柔的人。相反她真的古怪极了,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极端嗜血。第一次见面我把她比喻成娇小可爱、灵活敏捷、歌声温柔动听的夜莺,后来才知道她应该是一头变异后的血狼。
也不是后来,她冷静告诉我、我已经无家可归的时候,我就初次触碰到那美丽皮囊下面尖刺一样扎手的本质,再后来了解到的一切,无非是看着尖刺在幻想的玫瑰上越发茁壮清晰罢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根本不敢靠近她,也像其他人一样害怕她。但是我绝不会和其他害怕她的人一样非议她。虽然她让我觉得恐惧、隔阂、战栗,是正常人和怪人之间天生的隔阂。但我依然记得那个放弃战利品,选择用那些时间把我送出战场的她,那是陪伴在我族神明身边带来重生和希望的小夜莺。
我其实一直明白,克莱西娅身上没有通常人们形容的那种温柔的品质,可她永远有一颗非常温柔的人类之心。
这颗温柔的心,在过往的岁月里一直是我的指标,指导我应该去往的方向。
可,它熄灭了。原本连死亡都无法冷却的心、却熄灭在这里。
我是复仇者,谁冷却了这颗心、熄灭了这盏灯,我必复仇!
无论,敌人是谁。
强悍至极的攻击甩来,江云飒因为说话而错了一瞬反击之机,不得不用伤来抵消这一句话的空隙。
“如果你找杀死克莱西娅的仇人,”江云飒喘息着说,眼睛被汗水蜇得很疼,当然,身上疼的不止眼睛。右臂炸开一蓬的血花,“流水”也抓准时间再次回击,“那不是我。或者该说,不只是我。我只是帮助克莱西娅找到最终的安宁,可是,杀死她的、是她的兄长。”
“你胡说!”
“克莱恩在你后面不是吗?你大可以回去问问他。我就在这里,无处可逃也不会逃。你随时能回来找我。‘斩风’你知道吧?克莱西娅的武器,它对克莱西娅象征着什么你不会不懂。它断了,我收起它准备还给克莱恩。”
“它现在在我的手里——克莱西娅把它留给我。她没有说希望它能回到兄长的手中,但我本来想送还给克莱恩的,克莱恩拒绝了它。这代表什么,我想你比我更明白——”
伊夏蛇之恋骤然停住,江云飒也暂停了剑势,她盯着亡灵红色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无比清晰:“如果你是为了替克莱西娅复仇而战斗,那你的复仇对象不该是我。”
“卑贱的老鼠,休想蛊惑人心。”
江云飒不说话,从空间袋中取出“斩风”,那把古朴的长刀虽然断裂,却依然有种难以言说的力量感。像是一个残疾的巨人,也许威力不再,但仍可以从它身上看到过去的强悍。毕竟它的主人是个绝对的强者,它也是足可以匹敌其主人的武器。
莎罕明显震动了。江云飒便把其中一截用巧劲扔向莎罕手中:“你自己亲自感受吧。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能感受到什么,但是,它让我把它送回你手里。只能是半截,抱歉,这是克莱西娅留下的东西,你不能全部带走它。”
红眼睛的亡灵接住了断裂的那截武器,江云飒看她把武器贴在额头上,闭上眼睛似乎在和它交流。半晌后,她睁开了眼睛,眼睛深处依然是红色的痛恨,却也多了一股悲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如此喃喃几句后,一股飓风般的力量突然汹涌卷来。江云飒猝不及防,首当其冲。她不得不用“流水”去抵抗这股冲击,心里腾起懊悔和绝望的大字:大意了!
但她并未放弃,只是在飓风中握紧了“流水”,全身戒备,防备着可能来自任何地方的攻击。迎面突然响起破风的声音,虽然锐利,却并不危险。江云飒睁眼一看,“斩风”的断刃正朝她飞来。
江云飒有些莫名,却还是接住了“斩风”。酝酿出疯狂力量的亡灵却已经转身:“‘斩风’还是留给你吧,既然她……克莱西娅把它留给你,那么谁都不应该带走它。”
“你——”
“你说得对,我的仇人不是你、背叛者不是你。”只说了这么两句,亡灵已经回到骨龙身上。那头龙一直躲避在战圈外,所以丝毫无损。江云飒看着莎罕的背景,张了张嘴,可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莎罕驾着骨龙暂停了一下,之后驱龙朝她来处飞奔而去。江云飒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快速变小,心中滋味莫名,却也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克莱西娅啊,你究竟遗留给人间多少意志和惊喜?似乎处处都可见你的痕迹,但是,又那么不可捉摸。
心中喟叹一声,江云飒便抛下这不可能回来的对手,立刻去支援其他战场。
克莱恩还在那里,和剩下的亡灵军队一起等待战机。
亡灵军队一半的力量被他支配去攻城,剩下的士兵们则像静默的傀儡一样僵立在原地,只有格雷在照看它们。克莱恩独自一个站在稍远的前方,将战况尽收眼中。看见莎罕飞奔回来的身影,虽然有一瞬诧异,立马就消散了。
巨大的骨龙像一阵黑色的飓风,瞬间刮到他的面前。黑发的少女眼红如血,是恨火滔天:“克莱恩,拔出你的武器。”
克莱恩没有动,他观察了莎罕一会,开口依然平静:“为什么?为了雪儿吗?”
“对,只为了她!”
“维利安,明明在生前的时光里,你那么害怕雪儿。我甚至没有看出来你对她有那么深的感情。”
“但我一直在追逐她,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好。什么目光、语言和行为,都代替不了一颗永远挂在她身上的心,我们的先祖说过:心之所在,灵魂之所在。克莱恩,你扼杀了我的心脏,也永远带走我的灵魂。”
“维利安,你赢不了我,何不把精力放在合适的地方呢?雪儿会希望你能活下来的。”
“克莱恩,你在欺骗谁呢?克莱西娅·安德森,在这尘世上,除了在乎你,她的目光就永远只看向战斗。”
“……”
“你辜负了这份在乎,我得不到这份在乎,但是无所谓。我心之所向,即灵魂安乡。为了归乡,我愿意奉献一切。”
“这就是克兹特拉赫族吗?维利安,为何不看看重生后的新天地呢?”
“克莱恩·安德森,为何你不回头看看、你的妹妹给予你的宝贵信任呢?”
莎罕,是她的故族战神的名字,是母蛇神最钟爱的女儿。她把自己原本的名字改成这个,既是纪念,也是追逐。她希望自己能够追上克莱西娅的脚步,成为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