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罕的独白：
我永远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克莱西娅·安德森的情景。
她从龙类爪下救了我一命，好像天降的神祇。
我是克兹特拉赫族的遗民，我族族人崇拜伊空大蛇神，母蛇神赐予我族天生骁勇善战的战魄和一往无前的勇气，让我族在战场上无战不胜。
可是强大的族群仍然挡不住天灾，因为人龙两界的融合，我族故地毁于灾祸。尚在襁褓里的我，和父母一起跟着血缘比较亲近的一支族民迁移到新的大陆上生存。那段路程很长很长，我从懵懂无知到懂得路途遥远的概念时，我们终于停下来，重新有了家。
可是好景不长。那年，我十三岁，恶龙来了。
几头可怕的巨龙袭击了我们安身的村落，大肆屠杀我的亲人。连母蛇神都无法从恶龙的灾火中庇护我们。混乱中，我和母亲失散了。只有十三岁的我甚至举不起正式的武器，只能在恶龙的咆哮和大火中像老鼠一样疲于奔命。
但是，最终还是被恶龙发现了，然后，克莱西娅从天而降。
她那时明明身体那么小，却能挥舞那么长的一把长刀。那头凶神恶煞的龙、全村的战士加起来都打不过的龙、像蛇神的宿敌一样可怕的龙，被她用刀一点点砍得血肉横飞。暴雨般的血点和碎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却没有躲的意思——即便这位女武神发起攻击抵挡巨龙时看到了我，大喊叫我滚到安全的地方去。
我没有动弹。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吓得腿软了。所有人都死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邻居的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或者被龙息烧成灰烬、或者被龙爪撕裂、或者在恶龙巨大的身体下以各种方式被搅碾成肉泥。鲜血碎肉喷溅得到处都是——
我逃跑过程中摔倒了，眼睁睁看着巨大的龙爪朝我的脸压下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好像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我看着龙爪像山崩时乱石卷下的木刺一样压过来，身体里好像有怪物马上要突破出来。
是妈妈冲过来保住了我。我也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存活到现在、又是怎么在龙群中找到我的。
妈妈扑过来压在我身上，我看巨大的爪子从妈妈的身体边缘、身体中间逐一穿出来。龙爪是那么巨大，妈妈的身躯那么孱弱单薄。
血浇了我一脸一身，我只能瞪大眼睛，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我看见。我看见妈妈失去生气的身体挂在龙巨大的爪子上，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毫不在意地甩了出去。
我看见还沾着妈妈血肉的爪子又向我的脸抓来。
我看见那头龙，仿佛对人类的血肉兴奋过头，它张开大口，那是喷出龙息的前兆。
我看见黑色的死神站在面前，一并向我伸出干枯的指爪。
然后，我看见她，克莱西娅。我应该先看见一把长刀，因为那时候克莱西娅的身体完全被长刀比下去了。
我听见她大喊：“滚到安全的地方去！”然后朝我抓过来的死亡之爪被一刀砍偏，一根断掉的龙的爪子擦着我的脸像从天而降的巨木一样钉在我的身边——那原本应该穿落在我身上的。
不，不是一刀。人类那时候的刀是没办法一下子砍断龙的爪子。克莱西娅用比声音和闪电更快的速度，挥出了十多刀，但是太快了，看起来就像一刀一样。
可是我却数出了她那一瞬间砍下去多少刀——十九刀，甚至每一刀都精准地砍在同一个地方。然后龙的血肉鳞片潇潇如雨一样落下来、龙的爪子断了。这明明是有先后顺序的，但看起来像同时发生一样。
恶龙疯狂咆哮，要喷出的龙息换了个方向。克莱西娅在半空中根本没办法借力，可我却看见她像一只小巧的夜莺一样，仿佛长着看不见的翅膀，灵巧地躲过恶龙所有的进攻。
那么灵活、那么强大、那么，壮美！
血肉潇潇如雨，是恶龙的血肉，我沐浴在这样的“甘霖”之中，只觉得心脏里不断左冲右突、不断嘶吼着要破体而出的怪物慢慢变得温顺起来。它收敛了爪牙，蜷缩起肌肉，温柔地拥抱着自己，把自己包裹起来，变成一粒坚强而可爱的种子，有什么东西要萌发出来了。
灵活的“夜莺”没办法单凭自己干掉那头巨龙，那时的“夜莺”还不够强大，尽管她已经能使用那么大的长刀。她只能不断和那头龙周旋，不断给它增加伤口，却没法子一击毙命。
我那时很担心，害怕“夜莺”受到伤害。即使内心莫名认定她绝不会像妈妈一样死去，却还是很担心。幸好“夜莺”不是孤身一个，她还有伙伴。
在“夜莺”和巨龙周旋的时候，支援到了。我看到很多箭和平常我应该看不到的法术砸在巨龙的身上。“夜莺”也配合着转变了战术，开始攻击恶龙脆弱又致命的弱点，每一击都那么精准、每一刀都极具速度。
我就那么看着，不错眼地看着，看着漫天爆开的血雾一次又一次炸开，那是恶龙被吹响的死亡乐章。
恶龙轰然倒地。在那之前，“夜莺”预判一样已经停止攻击，率先落到地上。
隔着龙血透红的颜色，我看见“夜莺”降落，她变成克莱西娅的样子，单手握着一把极长的长刀。原来她并不真的像“夜莺”一样娇小，甚至比我更加高挑一些。巨龙垂死嘶吼，挣扎着还要发起攻击，却蹒跚几步后像山一样倒在她的身后，她却看也不看。
我见她浑身浴血，直接向我走过来。那原本应该让我十分害怕的场景，那时却那么吸引我。
在巨龙巨大的起伏山峦一样的尸骸背景下，她朝我伸出手。
“让你跑干嘛不跑？待在这碍手碍脚的！”“夜莺”、克莱西娅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后第一句话，就是一句怒气冲冲的斥责。但也没等我回应，她又自顾自说下去：“脚发软了吗？能不能动？站起来！喂，总不会要我背你吧。”
我想说话，但是思考的能力回来后，最先涌上来的却是庞大的悲伤。我才发现，原来生死关头，恐惧遮盖了一切，但是现在好像暂时安全了，即使是不经意的眼角余光，也能看见一大片血流成河的景象。鲜血碎肉涂满了肉眼可及的所有地方，还有火焰，正在吞噬过往的一切。
那是我的亲人和族人的血……拼死保护我的母亲的遗体，却不知道被恶龙扔到哪里去了。
我张开嘴，涌出来的却是哽咽和随之而来的哭泣。泪水就那么涌了出来，嚎哭的声音也一起涌了出来。泪眼模糊中，我看见克莱西娅在我和倒在地上的恶龙尸体上分别看了几圈，我看见她咬着手指节显得很苦恼的样子。接着她背对着我转过身去：“上来吧，这里太危险，我先带你离开。”
我不想那么软弱的。事后我想起这一幕，总觉得羞耻。但是那时候，除了哭之外我又能做什么呢？死亡临近时在身体里咆哮的野兽，在危机离开后也立马蛰伏起来，而克莱西娅的语气又那么温柔。一阵热带微醺的风，总能吹下来一阵雨。克莱西娅温柔的话语，也造成我泪流不止。
后来我才知道，克莱西娅当时在我和恶龙尸体之间分别看的那几眼，是在衡量。恶龙的尸体是个宝库，可以拿来做很多东西。人类才刚开始可以和恶龙抗衡，缺少的东西太多了。因此不得不从恶龙身上获取一些物资。克莱西娅的长刀就是用龙身上的材料做的。
克莱西娅那时候并没有太多心思去注意我的那个破败的小村庄，肆虐的恶龙、战场、厮杀、危险中的同伴、救下来的幸存者……有太多太多需要她注意的东西。所以一个村庄的毁灭、一群已经死去的人类，无法分走她很多注意力，她年纪那么小，可这类事已经看得太多了。
她是个战士，在战场上有她的职责。我不知道救助我属不属于她的职责，后来想想，大约是不属于的。到后面人类暂缓过来后，救助是有专门的后援部队来做。但是在我的村子被毁的那段时期，人类的反抗力量还是过于弱小，他们不得不进行取舍。
杀敌、物资、援助同伴，早期战场上太多太多都比停下来救一个拖累更重要。但是那时，克莱西娅却放弃了收割物资的短暂黄金时间，选择对我转过身去、选择把我背出那片火海。
那时我以为，克莱西娅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后来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可那时候啊，我趴在克莱西娅背上，不断地流着眼泪。克莱西娅背着我快速跑出村子，把我放在相对安全的地方。
“哭够了、有力气了自己赶紧跑吧！机灵点，看清楚情况。这一片后续都是战场，没有人能救你第二回了。”
我全身瘫软着，跌坐在草丛里，即便仰头看她，眼睛也被大量的泪水弄得无比模糊。克莱西娅估计以为我已经吓懵了，其实不是。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哽咽着、无论如何都没法去回应。
我听她叹息一声，伸手把我又往草丛深处里塞了塞、那是一丛“柳草”，有着柳树枝条一样长而茂盛的柔软枝叶，却没有一般草叶锋利的边缘和棘刺。
她摸了摸我的头：“坚强点才能活下去，祝你好运。”
然后，便像一阵风一样瞬间无影无踪。我知道，她在重新赶赴那个战场，即便她离开那里也没有几许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