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不知何时,结束“侦查”活动的冯陆站在她身边,陪她一起看突击小队的突击训练。被选出来的这些人都是身体素质比较强壮的成年人,而某种意义上来说,东望村全民皆兵。
虽然近些年的悠闲生活让这个大打折扣——他们还是颇有底子的。训练这回事,毕竟还是民兵团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倒也不需要其他人来帮手。
“你认出文文了吗?”
“当然。要我去记住男人我会觉得很费力啦,但是可爱的女士小姐们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进入这只小队吗?明明她年纪不够,软实力也不够。”
冯陆移开看训练的目光,注视着江云飒:“你对这个决定有很大的异议对吗?”
“没有。但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还是蛮相信杜威先生的眼光,如果他觉得文文合适,那么文文一定是最合适的。”冯陆慢慢说道,似乎在揣摩江云飒的情绪边界:“让文文今时今刻站在这里,绝对是东望村的村委会的失职,这个后续必然会追究的。可那也是以后的事。不管怎么样,我们必须先挽救这数千条性命,这是最重要的。”
“数千条命和几十条命的选择吗?是的,数量多的总是占道理上的优势,毕竟少数服从多数。”
“云飒,你在生气?”
“没有,我说过没有。只是有点厌倦。”
“从你那里听到‘厌倦’两个字,真的比任何其他词语更加让人恐惧啊。”
“是吗?”
“云飒,你又往那边偏离了。”
“是吗?但也许我就应该身在那边呢?谁规定我的立场一定要站在人类这边?”江云飒又想到克莱西娅。克莱西娅•安德森,曾经为人类而永恒认同人类身份的亡灵,矛盾的怪物,她突然就觉得愤怒:“人类到底凭什么这么自大?”
“我——好吧,我没有什么底气要求你站在哪个立场上,但是,不要那么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好吗?”
“这有什么影响吗?我站在哪边,都会保护这数千条人命,这可是了不起的筹码,我也不敢背离。”
“好了,什么立场我们先不去谈它,这种话题在现在说实在是太超纲了。”冯陆连忙举手示意投降,并且切换安全话题,“你难过的点在于,明明文文客观上是最不应该站出的人,可偏偏是她站了出来。明明有些人有比她更充足的守护的勇气,可那些懦者,到现在都无法萌生出这股勇气。”
江云飒不置可否。
“喂,云飒,我们做一个承诺吧。无论文文最后被分在哪一组,不管她是要跟着你还是跟着我,我们都要尽最大的努力,保护好她。”
“挺无用的承诺。战场之上,兵器无眼。谁也没法预料最后会发生什么,与其想着在危险里保护她,不如别让她去面对危险。”
冯陆苦笑:“可是除了在既定的事实下继续努力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加油吧,守护者。希望你不会让这场守护的战斗继续沦为笑话,这份重担就拜托你了。”江云飒冷淡地说着,她算了算时间,觉得到时候了。便向冯陆要来克莱西娅的“斩风”,用布条把折断的武器捆在一起,三两下系在背后。
冯陆看着她跳上城垛,披风飞扬起来。他突然有种以后再也抓不住她的感觉,于是喊了她的名字。可等她回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江云飒也不催促,就站在那里用俯视的视角看着他。
“云飒,等一切结束了,我们好好谈一下好吗?”
灰色的眼眸像凝冻的池水:“我在我的战场努力,你在你的。战斗和立场无关,你不用担心。”
冯陆心头莫名一悸,他不由问道:“云飒,你为之战斗的理由是什么呢?我怎么一直都无法看穿?”
“没什么理由,不想看见那么多人死罢了。”江云飒说。因为视角的缘故,她背后的秽灵云简直是天然的背景。她看起来像要融入那团化不开的黑暗中,因此格外有压迫感,“说是赎罪也好,其他的也好,唯有生命不可重来。所以,守护生命排在任何意义之前。”
说完,她不再等冯陆说话,用迎战克莱西娅的那种方式跳下城墙。
数秒之后,一只没有翅膀的灰鹰再度翱翔在城外的天宇之下。
冯陆久久地凝视那片灰色,左手突然痉挛地疼痛起来。抓不住吗?也许,他甚至从未触碰到云飒的衣角。
江云飒踏风而行,目标明确。
亡灵军队在一个多小时前突然停下不知名的透明法术攻击,开始后撤。冯陆虽然不明所以,却没有放过难得的机会,赶紧组织了人手集中消灭了一拨秽灵。所有后备力量都投放进去,宁薇罗就是那时被叫走的。
亡灵军队后撤,有一位留了下来。江云飒他们不知道对方卖的什么关子,但既然攻击停止了,对方还似有所待。于是和冯陆、杜威等一商量,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由江云飒出马下战书,也兼做试探。
在双方之间的空地中央,一头骨龙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龙上坐着的是克莱恩。江云飒靠向克莱恩的时候,她的身后传来一阵呼喝嘲骂,甚至有人鼓动“江勇士”直接出击干掉这个亡灵,显示立威。
江云飒当然不会理会这种喧嚣,冯陆喊了五六次,才把喧哗声压了下去。没有人类的吵嚷声,突然就诡异地安静起来,除了猎猎风吹,听不到任何声音。
江云飒越靠近克莱恩·安德森,心里的危机直觉越是警铃大作。这不是碰到极危险人物的战斗预感,而是对憎恨和恶意的感知。憎恨的来源——江云飒当然知道,毕竟她杀死了克莱西娅。
相距五步之遥,江云飒知道自己该停下来了。如果再靠近,她怕克莱恩会忍不住出手攻击她。虽然历史书里一直盛赞克莱恩·安德森兼具出众的智慧和极端的冷静,但史书上也同样说了克莱西娅是克莱恩最在乎的人。
江云飒也自认是个冷静理智的人,她一向觉得自己可以对任何利益相关的东西都不太计较,但若是有人敢伤害自己在乎的人,那么理智冷静绝对会脆得不如一张纸。
既然对方专门在这里等她,那么也无需客套。江云飒表明来意,并且奉上战书——很古老的做法,在当下看来甚至荒谬透顶。可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好的打探消息的机会,东望村一方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不想错过。
因此杜威先生从库房里找出来最好的丝绸,现场制作了一份卷轴,然后冯陆写下内容,当然,江云飒是战斗主力,落款的第一个自然写的她的名字。
不轻的卷轴被江云飒用巧劲托着送到亡灵勇士面前,对方并没有直接炸掉它,反而接在手里打开看了起来。江云飒时刻关注对方的动向,留意到对方在看落款的时候顿了一下——也许是认出她的身份了吧。
在今天以前,江云飒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很有名的人物,可惜她的父亲实在太有名了,她就不得不沾光被迫变得有名。别人一听“江云飒”这个名字,可能会一脸茫然,但一提起她父亲的名字、再稍作联想,很多人都会恍然大悟般:原来你是他的女儿!
这给江云飒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困扰,可是江云飒没什么好抱怨的。但在这里,她着实不太希望谁都能轻易认出她。
幸好,克莱恩·安德森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江云飒”这个名字的可能关联,那格外的注意,似乎只是对头号对手的重视——书上记载,克莱恩是个守礼自持的人,遵从俗世的规则,不会像克莱西娅一样,只有强大到堪与匹敌的对手才配让她记住名字。
“下战书,古老的传统、古怪的做法。”看完战书后,克莱恩说的第一句话,江云飒便立刻接过去:“阁下等在这里,不就是要公平决战的意思么。既然要决战,礼仪必不可少。”
“看来贵方对那些小东西有很大的意见。”
“以多欺少,作为被欺的少的一方很难没有意见吧。”
“听起来我们确实很卑鄙,但是这是战场。孩子——原谅我如此冒昧,毕竟我的年龄比你大得多——战场只论胜负,不论手段。”
“当然,我非常同意。同时也很感激贵方现在愿意公开决战,所以才有战书不是么。”
“战书啊,古老的契约。在真正的战场上,有时候什么都不算。”克莱恩卷起卷轴,黑色的力量却在封口上留下烙印,随后,战书被扔回江云飒手里,“但是现在,它是约定了,双方必须遵守的约定。”
“多谢。”江云飒也同样在战书上留下痕迹,这代表双方都承认了这份契约的合理性。她把卷轴塞进怀里,解下背后的“斩风”,上前准备还给克莱恩——契约已下,公平对决。她不怕克莱恩会出尔反尔突然攻击她。
“这是克莱西娅的遗物,我想她会希望我把它送回到您手上。”
克莱恩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断裂的武器,他看向江云飒,眼睛是苍林一样浓郁的深绿:“雪儿她——她最后说了什么?”
看来是想知道克莱西娅的遗言。可惜,江云飒也不很清楚克莱西娅究竟留下了什么。在痛苦到五感失效前,她听清了克莱西娅的每句话。可是那些话并没有什么用处,而可能有用的那句话,却被风掩盖了。
她只能摇摇头,遗憾道:“她没有说什么,只留下了‘斩风’。”说完,又把“斩风”往前递了递,然而,克莱恩还是没接。
“我是雪儿的兄长,我认为我有资格听听妹妹最后的遗言。既然已经决定公平对决,你连这个都不愿意告诉我吗?”
可是克莱西娅确实没有什么遗言呀。江云飒凝视着克莱恩,刚想再郑重地重复一遍,却突然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她甚至开始认真地回想起克莱西娅当时说的话,并没有什么有效的信息。自从结束和克莱西娅的战斗后,江云飒琢磨了很多次她的遗言,然而百思无解。
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现在面对克莱恩的逼问,这一切却突然怪异起来。江云飒因为自身的特殊,属于天生可以看见并洞悉龙类法术、观察到真实的灵能者。而黑瘴森林的术法,本来就是人龙两气结合的奇迹,这对江云飒来说简直不要太适合。
她的视线里克莱恩是生前的模样,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他一脸平静,眼神深邃,即便憎恨的恶意如影随形,江云飒从他的神色上看不出一点差异——克莱恩是个极度平静、极端能压抑情绪的人。
但,那种跗骨一般的异样感也做不得假,江云飒从未出错的直觉告诉她,有异常。
对方没有接“斩风”的意思,江云飒便不再举着,她把武器收回怀里抱着,直视克莱恩的眼睛开始一点一点回忆克莱西娅的最后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