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勇士,请往这边来。抱歉,这些人是特意选出来的,您也知道,他们要去执行特别任务。我个人认为这个任务暂时不应该大肆宣扬。”
“您的判断很准确。我想问一下,这些人都是您的同伴吗?”转过一个角落,进入了更僻静的地方,江云飒已经能看到幽白的黑暗里那队人马的轮廓。让她惊讶的是,居然有数十人之多,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不,并不。我在此地的同伴并没有那么多。”
“那这是——”
“其他人、都是东望村的村民。”
“杜威先生,”江云飒停下脚步,看着杜威,慢慢道:“我们即将去做的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我认为、不光有力气和勇气就可以胜任,还得有相应的觉悟和资质。”
“这个您不用担心。没有人会比他们更有觉悟——他们都是在东望村成家立业的人,甚至是从祖辈开始就生活在这里。他们的家在这里、亲人在这里、土地和财富都在这里,再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有觉悟守护这里。守护者、觉悟者,正是您和冯先生最需要的,不是吗?至于资质,相较之下,不免要有些取舍了。”
“看来杜威先生才是真正的见识广博。”
“职责所在,无可自夸。”杜威很谦逊地弯了弯腰,黑暗里,自带一种挥洒自如的气度,更显深不可测。
走近了,能更清晰地看清楚这队敢死队的组成,有男有女、年龄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除了几个人能明显看出不一样的气质以外,其他人看起来就是很普通的年轻人。
但是他们身上自带一种气场,一种江云飒说不出来却很熟悉的气场,这让其中占大多数的普通人和那几个杜威的同伴看起来气势非常接近,好像他们是天生的整体。
江云飒一个个看过去,看到其中一个女孩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至于确认了好几次:“……杜威先生,这位是您的同伴吗?”
“文文啊,不,她是东望村的人。”
“那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她才多大?”
“报告!我已经十七岁了!”杜威还没说话,名叫“文文”的少女却大声回答。黑夜里的声音甚是突兀。她明显对民兵团的应答制度不是很熟悉,如此回答只是单纯的模仿。
江云飒有些意外文文会搭话,既然她已经说话了,那江云飒的对话对象就可以直接面向本人:“这里不需要你,你应该回到内城去。你不合格,出队!”
“报告,这里就是我应该来的地方!”文文依然很大声地回答,“我知道自己的使命,也坚信自己能够完成这个使命,我认为我是合格的!”
江云飒久久地盯着她,文文却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仿佛用这个动作来展示自己的意志,证明自己会是个合格的坚强战士。
文文的全名,江云飒不是那么确切知道,但是却知道她的外号——“夕阳姑娘”。这个外号也是冯陆告诉她的,因为这个女孩儿很喜欢在傍晚的时候,独自坐在村子外面的小山坡上看夕阳,只要是有夕阳可看的日子,她几乎每天都去。
以冯陆的性格,碰到一个的女孩子独自行动他不可能不去搭讪,但是只搭讪了一次他就自觉回避了。某次江云飒路过东望村暂作停留,正值夕阳西下,她在村外见过这姑娘。可是江云飒不是会随意搭讪的人,当时仅是对姑娘一个人坐在村子外面、黑瘴森林对面的样子有些许好奇而已。
后来路过次数渐渐多了,遇到姑娘的次数也不少,某次就和冯陆聊了聊这位“夕阳姑娘”,江云飒还记得,冯陆甚至是用一种格外感性的语气跟她讲述这位姑娘的一切。
“夕阳姑娘”是跟着妈妈和姥姥来到东望村定居的,家里只有祖孙三人。她的姥姥年纪很大、妈妈身体不是很好,在东望村这种充满机遇也充满挑战的地方,这样的一家三口,能活下去、却注定活得不是很轻松。
“家庭几乎都是靠她撑起来的,很辛苦、很艰难。但是她却依然活得很热情,好像生活充满了阳光。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会爱看夕阳,一大早起来就要去劳作,晚上也依旧要忙些活计,只有傍晚的时刻,才能松一口气吧。”冯陆说,“那天我带上自己做的小点心去找她,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爱看夕阳。”
“然后呢?被嫌弃了吗?”
“不,姑娘在夕阳下很腼腆的笑,谢了我的点心和问候,也没有拒绝我坐在她身边。但我突然就觉得我不应该去打扰她,那难得的独处时刻,没有人有资格去干扰。云飒,你知道吗?她那时就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夕阳西下,金黄色的光芒在她脸庞上绽开,我觉得她比世界上最美的人还要美丽——那是生的美丽。”
如今,那震撼一般生的美丽却暗淡在黑暗中,没有夕阳的衬托,阴影里的女孩面目显得很是平凡。她的肤色有着久经日晒的黑色,五官仍然稚气,看得出来年龄不大,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要怎么哄孩子?江云飒觉得很苦手。尤其是从危险里把一个自以为具备勇气和资格的孩子摘出去。
“你不应该来这里,想想你妈妈和姥姥。”江云飒靠近她,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这里原本无关的人太多了,她说这样的话有些不合适。但是即使不合适她也必须说,因为文文真的太小了。“你的力量很微薄,我们缺了你不会缺失什么。但是你一旦在战场上出了意外、想想你的家人。”
文文的脸上有了一些犹豫,那些犹豫像是湖水的涟漪,圈圈荡开后核心马上就稳定了,江云飒却看到她紧张地捏住了衣角:“就是为了妈妈和外婆、为了曾经的夕阳,我应该在这里的。”
江云飒觉得头很疼,她拉着文文,想把她拉到一边去讲讲道理。杜威却拦住了她:“江勇士,有什么话在这里讲就可以。”
“什么?”
杜威凑近了些,是一个足够保密又不冒犯的距离:“军心,您知道的。”
江云飒松开文文的手,看向杜威,眼神如刀:“为什么一定要她来?少了她一个也没什么关系。她不是合格的战士,在战场上只会拖后腿。”
“我是、我是!长官。我的力气不比任何人小!”
“是不是不由你来判断,你适不适合上战场,我才是那个做判断的人!”
文文怯怯地看了眼江云飒,又瞄了一眼杜威,然后低下头去,过了一会依然低声却坚定地说:“我是,我有足够的力气。杜先生既然能选中我,说明我是合格的。”声音虽小,却不容质疑。
“她是最合适的,觉悟者——彻底的觉悟者。”杜威又轻声说,“像这种觉悟者,非常难得。”
冰凉的愤怒涌上了江云飒心头,沉寂的毒蛇被唤醒了:“就因为她是‘觉悟者’吗?杜先生,这种觉悟来源哪里,你真的知道吗?无谓的牺牲和虚假的勇气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把她推出去,除了凑人数我想不出她的作用!”
“我知道!”“请冷静!”回答她的却是两个人的声音。江云飒选择看向文文,女孩儿怯生生的却坚定地看着她:“杜先生把一切都跟我说得很清楚,他没有逼我任何事,我是自己决定来的,我觉得我合格,我有不输给任何人的力量!为了妈妈和婆婆、为了家,我必须在这里!”
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尖利到破音,其中坚定的信念,也随着声音喷薄似的爆发出来。
江云飒看着她、然后看向其他人——因为文文的声音,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身上。其中占多数的人——那些普通的村民、那些勇者和“觉悟者”,脸上都是这种坚定的信念。似乎有灼热的太阳诞生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头顶,刺眼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
于是,明明不是自己的错,江云飒觉得自己不敢再去看他们、看那些占了大多数的普通人。
最终,她点了点头。杜威负责找人,合不合适由他判断。她说自己有决策的权力,实际僭越了。而且,文文自己都已经坚定了决心,她不可能扭过一个“觉悟者”。
只是,心里因为刚刚在篝火边看到的希望火海而升起来的暖意、对杜威能力的钦佩、对废党的好奇之心,都因为文文的出现而慢慢冷却了原本高涨的温度。
——如文文所言,她有足够的觉悟和勇气,她是合格的守护者和战士。
但是,为什么这种觉悟要出现在她身上?要出现在一群和她一样普通的大多数人身上?
这群人里,只看穿着,江云飒就能看出来他们在东望村的财富和地位和文文在一个阶级,无一例外,全部都是。他们拥有那么少,想要守护的心情和觉悟却那么多。
原来,她的战友只有这些人吗?
杜威则对这个特别挑选出来的小队进行简单交代:“大家都清楚自己要去做什么,现在,请先去领武器和护具。对武器和护具有任何使用上的疑惑,都可以问自己的小队长,而且必须立马提出来。莎莎,先带他们过去吧。”
有人应了一声,开始招呼全队的人一起走。文文跟在队伍的末尾,江云飒默默地看着她。突然,文文离队小跑到江云飒面前:“江勇士,我听说了您的事迹、还有冯、冯先生的事迹。你们会和我们一起战斗到最后,对吗?”
“会的。”
“那就好。有你们在,我就很安心了,妈妈和婆婆也都同意我到这来出一份力量,她们说,勇士们会帮助她们照顾好我的。希望神明保佑你们、也保佑我们村子。”
文文腼腆地笑起来,她的笑容青涩得像柠檬糖一样,眼神似不好意思一般四处转了转,又回到江云飒身上:“我从你们身上获得勇气,我是‘觉悟者’,我知道。希望我的存在,可以变成支撑您一直前进的底气的一部分,神明会保佑您。”
“……谢谢。”
文文鞠了个躬,转身跑向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小队。归队后,她还回头对江云飒笑了一下。夜色沉沉,仅有几把火炬可以提供照明,江云飒不清楚她是不是知道自己能看清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