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明白吗?”克莱西娅低语,她盯着克莱恩的眼睛,那是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和她一样。只是她的眼睛让人想起碎掉的翡翠、截断的冰棱。而克莱恩的眼睛,有人说像苍翠的森林,有人说像深沉的湖泊,也有人说像盛夏的叶子。
这些形容都符合克莱恩给外人的感觉,这些感觉不算错误,但都片面。要克莱西娅去形容兄长的眼睛,她只会说:“一双和我一样的眼睛。”
他们是血亲是手足,克莱恩更承担了父母的角色,把她养育长大。克莱西娅一直走在克莱恩带领的道路上,从未偏航,他们不可能更加亲密了,克莱西娅一直认为克莱恩和她是密不可分的整体,只是客观上分成了两个个体而已。
既然是一个整体,还会有分歧吗?一个人的双脚是不可能分开走上不一样的道路的,既然如此,她和克莱恩就不可能不走在同一条路上。
然而,今天。克莱恩却要告诉她,他们确实走在同一条路上,但是这条路却不是她认知的样子。就像一个人走在路上,眼睛看到了一件东西,并且一直认为那个东西是它看到的样子。大脑却认为眼睛从未看见这个东西的真实面貌。
这是从根本的否定了。
“兄长、哥哥,在我刚出生不久的时候,我们就失去了父母。老实说吧,对所谓的父母我根本没有什么印象,更从不会去挂念。因为有你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你要去找食物,把我留在那群人里面。”
“那群人有老有少,最老的都快入土,最小的是婴儿。那时你虽然很年轻,但是他们都很佩服你,所以你也放心把我暂时交给他们。那些大人不会对我做什么,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所以经常把我丢给他们的孩子,让他们带我玩。”
“我记得那些小孩子,对你可就没那么尊敬了。他们当然不敢打我、欺负我,但是他们会问,为什么我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哥哥。女孩子说我真可怜、男孩子嘲笑我没有爹妈。可是那时候我却觉得奇怪,为什么要有父母,有兄长就足够了。”
“长久以来,你是我的领路人,塑造了我的成长,塑造了后来的克莱西娅。还记得我们当初的名姓吗?没有,我们根本就没有正式的名字,连姓氏,也只是从哥哥你模糊的记忆里找了一个比较相近的姓氏。”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哥哥给自己取名‘克莱恩’,给我取名‘克莱西娅’,还教我说我们的姓氏是‘安德森’。这个姓氏没那么响亮,不是什么贵族的衔儿,它除了是一个姓氏外,好像没什么作用。但你却一定要用它,把它冠在自己的名字后面。”
“哥哥给的一切,我都全盘接受,因为我只有哥哥。没有哥哥就没有我,那个叫‘雪儿’的刚出生的婴儿会死在雪乡里,变成狼的食物。所以,哥哥就是我的一切。我一直认为我走在哥哥需要我走的道路上,认为我们的道路天然一致。”
“但是,哥哥,你是那颗欺骗人的大脑,你明明决定了一切,却要告诉我,我是看不清真相的愚蠢的眼睛吗?我们是一个整体,我依赖着你,我和你永远一致,你却否定了我的所有?”
“雪儿,我没有那么神通广大。”克莱恩温情地注视着妹妹,他那双翠绿的眼睛,真像一泓水,难得的剔透、真挚。“你认为我们是一个整体,我一直都是主宰的大脑,而你则是执行的手脚。你的一切都是随我心意运转。”
“但是,我们一直在互相改变彼此。你可能没有发现,对于克莱恩来说,你是动力、是软肋,是珍宝也是昂贵的代价。你是驱动我的心脏,同时也是束缚我的血脉。没有你,我无法达到今天的位置,但也因为有你,我的本性被压抑着。”
克莱恩说着,右手握拳,轻轻敲在胸口:“你比绝大多数聪明人更聪明,但你厌弃这种聪明。你也比绝大多数人更强大,而你迷恋这种强大。你的世界是单纯的,只有战斗,和我。曾经我也认为是这样的。”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我真的能够随意塑造你的心灵和思维,那该有多好。雪儿,我欣慰你的聪明和强大,但同时又痛恨你的聪明。你把一切都推给我,但是却保持思想的独立,不愿为我操作。”
“那么,你认为我还应当怎么臣服你呢?完全当你的提线傀儡吗?完全没有任何思想,随着你的十指操纵着线而起舞?我现在没有这么做吗?除了你没有真的用线操控我的一举一动外,我和你的傀儡有什么两样?这也变成你对我的恩情了是吗?”
“你有思想,你不是傀儡,我也绝不会把我唯一的妹妹当成什么傀儡。但是,雪儿,从雪乡走出来后,从你成长之后,你有了自己的意识。你在慢慢远离我,可你却认为,你依然和我走在同一条路上。这让我痛苦。”
“可是,哥哥啊,我们难道不是走在同一条路上吗?”
“雪儿,与其说我是左右着你的傀儡线和操众者,实际上,你才是捆绑着我的绳索。”
“所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大脑和眼睛,明明看着同一件东西,却得到完全不同的答案呢?哥哥,你能告诉我吗?”
“追寻起来,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父母刚刚去世,你才一个月大,而我七岁。我认为我自己都活不下去,更别说养活你。你太小太脆弱了,而世界又太危险。我想把你留在那对没有孩子的牧民身边。”
“即便当时异常动乱,人类快要被龙类屠杀殆尽。可是那对牧民老夫妻却还养了一群羊。我观察了他们很久,那是我第一次使用自己的脑子来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我抱着你,一路用野果和花泥喂养你,跟着他们从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直到数清楚了他们有多少羊。”
“那天深夜,我好不容易躲过牧羊犬,把你放在他们的帐篷外面。你很乖,被我放下也不哭。我多希望你能哭闹起来,这样老夫妻就会被惊醒把你抱进帐篷里。可是你一声都不哭,而牧羊犬就像你的化身一样,被惊醒后也不叫,就这样坐在你身边。”
“我想离开,毕竟你得到我能给你的最好的归宿了。可是你却不哭,牧羊犬也阻止我再靠近帐篷。我甚至找不到石头去砸那顶帐篷,好把他们吵醒。所以我不敢走,我只能在那里守着你,在夜里守着你。”
“第二天,你终于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也接纳了你,无儿无女的老牧民们准备收养你当女儿。我本来应该走了,可是那时候你却哭了起来。你一直哭,声嘶力竭地嚎啕着,谁都哄不住你。我不得不出现在你们面前,接手哄你的工作。”
“我刚刚抱住你,你就不哭了。夜里我把你扔在别人家的大门口,你不哭;巨大的犬类对你虎视眈眈,你不哭;偏偏我准备离开了,你好像听到神明的耳语一样,立马大哭大闹起来。”
“我当时是经过深刻的考虑,虽然我那时只有七岁,想法漏洞百出。我觉得老牧民们只够养活你一个,如果有我,他们就不会愿意收养你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他们想要一个已经可以自如活动可以干活的孩子,并不想养一个婴儿。”
“他们商量要收我当孩子,把你送给另一对更年轻的夫妻。这当然也很不错,至少这样,我们都能活下来,只是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面。可是,能活下来,应当是我们当时最重要的事情。”
“在他们商量完的那天夜里、第二天你就要被送走。深夜,我抱着你,偷偷地离开了他们的帐篷。我依然记得那只牧羊犬,那只平时非常吵闹凶狠的牧羊犬、安静地看着我抱着你离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从那天开始,雪儿,你就变成了捆绑我的绳索,也是引导我的方向绳。我因你而成长、为你变得强大,把你从小婴儿,养到跌跌撞撞。居无定所、忍饥挨饿、疾病缠身,无数次濒死,又无数次幸运地恢复过来。直到我们都长大了,幸运地征服了强大的力量,最后得到了渴望的一切。”
“所以,雪儿你发现了吧?在生命更深的层次上,一直都是你在影响我,你变成我生命的准绳、向标、基石。你以为你和我走在同一条路上,而我是领路人,是指引者,是决定方向的决策人。但实际上,这条路是你的选择,我只是跟从它罢了。”
“如果在以前,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可是雪儿啊,你的道路、你的选择,已经被死亡所拦截。我们势必要开拓另一条道路,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同一条路。可是,你却在反抗它。”
“过去的我们因为什么,而亲密无间,如同整体;而现在的我们又怎么了,才产生分歧。雪儿,你真的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