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忘记自己曾经的身份，雪儿。”半边身体粉碎——即便亡灵的体质作用下，已经开始缓慢自我修复——克莱恩的声音依然很低沉很平静，亡灵的声音本身就有种来自地底般的压抑感，但平静却是名为克莱恩的男人的本色。
“我们并没有遗忘，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像风雪侵蚀的岩石上的刻痕一样，烙在我们的记忆里，永远铭记、永不遗忘。”
克莱恩举起完好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的眼睛不像其他亡灵一样，辐射着幽邃的寒意和憎恶。两粒火焰般的灵魂火种，有着不同寻常的平静。
“但是你需要学会接受改变，雪儿。生者的道路上，我一直引导你去改变。然而，亡灵的道路上，改变必须你自己去接受。”
“我并不想接受！”
“为什么呢？如果不愿意接受改变，我们根本走不出雪乡。这一路以来，我们一直在改变和接受改变。现在，也只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改变罢了，你应当接受它。”
克莱西娅看着她的兄长，激跃的灵魂火种却慢慢恢复平常。她仍然看着兄长，半晌，将长刀收回。没有长刀的阻碍，克莱恩粉碎的半边身躯迅速复原，连带铠甲都完全恢复原状。这是亡灵的威力，克莱恩如今已经得心应手了。
在现在的克莱西娅的眼中，她的兄长也是生前的模样。克莱西娅没有童年，她成长太早、死时很年轻。她的成长轨迹不同于任何正常的女孩，她短暂的一生，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对异性动过心。在她的眼里，任何雄性的长相并无必要特别注意。
但兄长不一样。无论在普通人类的眼里，还是在克莱西娅这样的怪物的眼里，克莱恩的长相都称得上出众——克莱西娅自己也是——安德森兄妹曾经被调侃过像是两种花，哥哥是高雅的玫瑰，妹妹则是带刺的野蔷薇。
而克莱西娅对兄长长相的评价，就是熟悉、亲切，就像在战斗间隙休憩的时光里，喝水时在小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那样的感觉。只有兄长让她觉得熟悉亲切，是正常人类的面目。
至于其他人、都是一般无二的面目模糊；那些强大的对手则像各式各样的动物，只有这样才能被克莱西娅记住。
但是这一次，克莱西娅突然觉得兄长也是那么的陌生，平静俊美的面容好像变成另一种面孔，不至于模糊或变成动物，但也不再像自己的倒影。
她把长刀挂回骨龙的棘骨上，很轻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甩了甩缰绳，停止的骨龙立刻迈开大步走远了。
前方就是战场，那里才是她的归宿。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攻击兄长，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道歉，她只觉得烦躁。如果觉得烦躁却找不到原因，那么就去战斗吧。
“雪狼没事吧？”眼见那头骨龙越跑越远，其他人才敢靠近。其中一个是克莱恩的老友、初代“极地白熊”骑士团先锋格雷。即便是曾经一同战斗的老战友，也没有什么人敢惹盛怒的克莱西娅。大多数时候，克莱恩是兄妹俩对外交流的唯一窗口。
“格雷，你会迷茫吗？”
“什么？”
“对自己现在的身份，对自己过去的记忆。”
“哈。我们有资格迷茫吗？我们现在是被人操纵的傀儡，并没有迷茫的立场。”
“哪怕面对记忆？”
“无论面对什么。”
再一次巡视完一圈城墙的守备情况，冯陆让原本的负责人杜威继续巡逻，自己则拉着江云飒到一边：“云飒，我们再确认一遍，你当时看到的是一队亡灵军队、骨龙和投石车是吗？”
“对，还有很多的秽灵。”
“林杰给的情报也是说，他们这群人生前都是战士，没有修习术法的。就算产生变异，也只是因为亡灵体质和黑瘴森林导致的身体变异。”
“也不排除他们能用点亡灵本身的诡异伎俩，但林杰说他们之中绝对没有术士。”
“那他们是准备怎么攻打我们？”冯陆茫然道：“靠投石车？他们还真准备攻城吗？可是为什么？”
“别想为什么了，也许只是黑瘴森林里那位女士突然抽风呢。我们还是想想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攻击吧。既然没有术士，他们打算靠什么突破这里的防护罩？”江云飒看了一眼防护罩外密密麻麻的秽灵，“你觉得可能是靠秽灵吗？”
“如果这些秽灵就能突破防护罩，他们还费力带来投石车干什么？难道某些强变异的秽灵需要投石车来投送吗？”
江云飒不说话，她已经回顾了很多遍潜伏观察到的信息，以及和克莱西娅短暂的那场战斗。她和冯陆尽可能地提取信息，然而可用信息太少。而从林杰那里除了得知军队的亡灵构成外，其他的信息一概不知。
“我们之中，只有团长和那个女人接触较多，这次出征，也是团长负所有调度。出发前我问过团长原因，他没说，只说攻破这里之后会告诉我们。”
林杰的这番话更让人感觉没头没脑，黑瘴森林的这次活动，无处不透着诡异的感觉。甚至连前来攻击的林杰，都不了解他们的目的和手段，照他的话说，知道具体情况的只有那位团长——克莱恩。
“难道你们都不好奇村子里面出了什么事吗？”一直沉默地宁薇罗突然问，“刚刚那副表现，感觉不是什么小事呢。”
“这个啊，嗯，我想答案很快就来了。”江云飒刚说完，好像映证她的话一样，一个气喘吁吁的信使跑上城墙，跟杜威短暂碰面后，两人急冲冲地向这边走过来。
“冯先生，事情有点不妙。”大约是怕影响士气，杜威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信使则左看右看，确认没人偷听，才低声快速地开口说话。
“村子里的那几处安置室的外围，聚集了很多奇怪的秽灵。它们好像有意识一样，就贴着防护罩边缘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越积越多。它们刚开始聚集的时候，村长怕出事，带着村民迁出那个安置室，结果我们迁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
信使说到这里，直接哆嗦了一下，他脸色苍白眼神发直，露出一种极端恐惧的神情：“而且那些东西明明没有眼睛，我们却都感觉被盯上了一样，不管走到哪里都被无数眼睛盯着。孩子们一直在哭，怎么安抚都没用。老贾他们吓晕过去好几个，村长暂时抽不开身。”
江云飒快速和冯陆对视一眼，冯陆问道：“秽灵除了在防护罩外跟着你们之外，还有其他的动作吗？”
“没有没有！但是太诡异了！它们就趴在那里，很多很多的，而且越来越多。太可怕了，简直像无数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那种感觉……孩子们吓得不行，连大人都很害怕。他们甚至闹着不进地室，我来之前，村长还在努力让他们进去！”
“好了，我明白了。杜威，你先带他下去休息一下，没有什么紧急信息需要传递的话，暂时别让他离开。带他去休息室里，找个人陪着他。”
杜威点点头，带着信使走了，现在又剩下他们三个，村子里的情况算是了解了，但疑问却越来越多。
“这些秽灵，到底怎么回事？”
还没等进一步讨论，旁边突然传来一阵骚乱。有人喊道：“亡灵来了！大家警戒！”江云飒三人立马向那边跑过去，到了城墙边，有守卫给他们让出位置。
江云飒往外一看，只见城墙下的一块区域，秽灵形成的浓密黑云散开了一些。在那片区域中心，有一个全身铠甲的骷髅骑在高大的骨龙身上，提着长刀，遥遥地看向他们。
江云飒吸了口气，轻声喊出她的名字：“克莱西娅·安德森。”
“是她吗？‘北风雪狼’的传奇人物，硬茬子。”冯陆推了推眼镜，“就她一个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打头阵吗？”
“不清楚。让符文弓箭手准备，先试探她一下。”
冯陆点头，招手以旗令命令弓箭手攻击。箭早已入弦，一声令下，数十支箭嗖嗖地瞄准骑着骨龙的目标射去。
东望村的武器都是做过特殊的处理，箭这种消耗品也刻着克制亡灵的符文。再加上方才冯陆还用自己的库存再帮他们做了升级，所以这一波箭雨虽然不多，但威力足够强。
然而，骑着骨龙的前勇士面对扑面而来的箭雨，却一动不动，她仍旧抬头遥望着这边，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等箭雨及身的时候，旁边的秽灵云突然呼啸着聚集在一起，那浓密的黑云阻挡着利箭，几乎凝聚出实体一样的质感。
经过增幅的箭自然不是这么容易被挡下，几十支箭不断腐蚀着秽灵，但是却难以再进一步。它们像是被固定在黑墙里一样，箭身的符言力量和秽灵们彼此消耗，几十团微弱的光芒和秽灵消散形成的黑烟一丝丝的互相湮灭着。
秽灵们嚎叫着，扭曲群聚。那样子就像以箭雨为中心刮起一阵龙卷风，把越来越多的云卷在一起。但是黑云越卷越厚、越卷越多，很快、那几十团微弱的白光频频闪了一闪，最后完全消失在厚重的黑云里。
城墙上的守卫们面对这种诡异的场面面面相觑，他们情不自禁抬头看向一直静静趴在防护罩上的秽灵们——看起来数量完全没有减少。
恐惧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所有人心头，所幸这些民兵们还算训练有素，不至于乱掉。但是他们身体已经开始下意识地向后缩，想要远离趴在防护罩上的秽灵。
看来这些秽灵真的是亡灵们的攻击手段之一了。江云飒和冯陆都心里有数，冯陆摆手下令弓箭手换人换箭，等待号令。第一批弓箭手撤换到后方，另一批弓箭手以间隔的形式插到前方。
宁薇罗这时却无意识向江云飒靠近了一点——既是对秽灵的忌惮，也是因为这批换上来的弓箭手们手上的箭，竟让她也觉得有点不舒服。
“云飒，等下还要再试探一次吗？”
“不用了。”江云飒眼睛盯着下方还未散去的滚滚黑云，嘴里回应冯陆的话，手却揽上宁薇罗的肩膀。她安抚一般轻轻按住小红龙，别人看不见的手掌上，隐隐浮现鳞片样的纹路。
宁薇罗只觉得江云飒的手很稳很暖，紧接着，武器造成的不安感觉消散了。宁薇罗只当是江云飒的安抚起了作用，却不知在那一刹那，黑云遮掩后面的亡灵勇士，突然将寻找的视线定向她这里。
“有意思，真有意思。”克莱西娅自语着。她举起手里的长刀，面前秽灵们还没散去，这种浓度的秽灵也能遮住她的视线。
但是她却像根本不需要视线引导一样，长刀的刀刃对准了风中的某个方向，那细微的气息让她准确地定位到她想找的人。
“来打个招呼吧：你好呀、小雌鼠！”感应到压力，座下的骨龙微微伏身，庞大的身躯一矮，造成了明显的落差。
但这个落差完全没有影响到克莱西娅的动向，她朝空中用力一挥长刀，一股无形的压力形成割裂空气的风压，直接斩碎了蔽在前方的秽灵黑云飞了出去，精准地飞向她定位的地方。
就在同一时刻，江云飒突然心中一动，一线危险预警像丝线一样飞快掠过她的心头。她下意识地将宁薇罗按进怀抱，接着才想起伸手去拉冯陆：“危险！”
话刚出口，只听见光明法术形成的无形透明防护罩像是被大石砸中了一样，嗵的一声巨响，突然爆炸出一蓬耀眼的白光。那白光是如此强烈，没有及时低头的江云飒被刺得双眼激痛，不得不闭上眼睛缓解。
眼泪霎时流了出来。只顾到别人没顾到自己，江云飒默默忍受眼睛的刺痛，心脏却是在骤然沉重之后又是一轻——方才的危机预感空前强烈，让她明白这第一波攻击的可怕；而东望村的防护法术也着实强大，这么可怕的突兀一击都被拦下了，这却让她对坚守多了一分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