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薇罗听着这番话，倒是很有些感触。第一代屠龙勇士诞生的时刻，确实是人类即将被龙类屠种灭族的危难关头。
如果不是刚好有那么一群人恰恰适应了融合后的灵气，诞生可以和龙类抗衡的“勇士”——人类的叫法——那么即便龙类当时再怎么不团结，也足够让人类从此成为这个世界的历史。
这帮“人类勇士”，于当年的人类心中，是黑暗中高举火种的存在。
宁薇罗虽然年纪小，也不得不承认初代的勇士们，是把守护人族当成崇高的目标来信仰的——如若精神不若磐石、信仰不若天海，他们孱弱的躯体根本无法支撑他们驾驭那么强大的力量。
宁薇罗也相信眼前这具已经化为骨头的前代勇士并没有失忆，但他对他们的憎恨也不是虚假的。那股作用在灵魂上的、由强烈恨意引发的寒意，再没有能比这更直观表达的情绪。
所以，到底是什么导致这位前勇士信仰的变化？黑瘴森林、还是审判号角？
“小子，不用花言巧语讲述那些已经烂到土里的历史。”沉默片刻，林杰低沉的声音再度幽然响起，“我并没有失去生前的记忆，也没有丧失生前的情感。那些过去的战斗、经历，我都牢牢记得。”
“可是，那些东西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当我的血肉腐朽在泥土里、当我的呼吸不再融入这尘世的空气里、当我的沉眠被打断，被迫回到这不属于我的动荡里、那些东西，只是枷锁。”
停顿了一下，骷髅的声音里充满了奇特的情感：“我已是亡者，只能存活在黑夜的彼端。尘世间任何东西对我而言都是不得已、让人痛苦的诅咒。这是生与死的区别、我和现在的你们之间隔着一条跨不过去的河，而支撑我的、唯有对你们的憎恨——这是无法消弭的恨意！”
恨，多普通的一个字。从骨化的骷髅口中说出来，却像有无限沉重的重量。江云飒默默听到现在，竟有些走神。“情绪”本来就是很难懂的东西，自从八岁之后孤身一人漂泊至今，经历繁多，可以说超过大部分普通人一生能累积的所有。
但即便是她，也不敢说她现在已经懂得全部“人类”的情绪。
但偏偏是“恨”，却是所有情绪里她了解得最透彻的。
冯陆还想说什么，被江云飒拦下了。阻止冯陆说话之后，她也没有立刻接话，而是认认真真地盯着林杰看了很久，直到林杰恶狠狠地回瞪后，才说：“抱歉，虽然不太想重复，但现在情况还是蛮紧急的。既然感情牌无法唤起你身为人类的同理心，那么我们不妨换一个方法。”
红色的火种盯在她身上，像是嘲讽，又像深思。然而既然它没有断然地否决，说明还是愿意听后续的。江云飒也不拖拉：“听阁下的意思，目前让你心甘情愿地帮助人类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条件交换？阁下给我们情报，我们还阁下安宁——”
还没说完，林杰就突然大笑起来。他笑得太厉害，那副完整的骨架都在铠甲下面叮当作响，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狂笑。如果不是束缚法术，宁薇罗都认为它要笑得满地打起滚来。
冯陆等人不明所以，倒是江云飒淡定得很，由着它笑，一点尴尬的感觉都没有。
林杰笑了很久，最后终于停下来，宁薇罗能清楚感知那种冰冷的寒意更加明显了一些。再看林杰，那眼眶中的红色火苗隐隐跳动起来，甚至它的声音都带上森冷的怒意。
“我原来以为只有那小子是个蠢货，没想到你比他更蠢。真不愧是敢单枪匹马去挑战雪狼的蠢货，你的愚蠢在那场战斗里就暴露无遗了，何必现在还要再刻意表现一遍来引我发笑。”
“虽然不知道我的话哪里惹您发笑，不过我不是很在意。阁下这句话是拒绝的意思吗？您甚至都没有了解我的建议的意愿？”
“我确实渴望重归安宁，即便那只是虚无的妄想。但我没兴趣听无谓的妄言，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我都厌恶没有自知之明的蠢货。感谢这小子的法术吧，生前我热衷于活生生拔下喋喋不休的蠢货的舌头，现在依然热衷。”
“雪狼——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克莱西娅·安德森的绰号。依照我有限的了解，克莱西娅·安德森是初代‘北风雪狼’骑士团的最强勇者，当初声望极高，是人类和龙类都共同承认的勇士。”江云飒缓缓说道，她依然直视着林杰。
而宁薇罗则顾自点了点头。无论多么轻视人类，龙们总还是敬佩强者的。而初代“北风雪狼”骑士团最强勇士，确实值得龙类的尊重。这倒不是什么需要嘲讽的事。
“我知道她对于你们来说，几乎等同于信仰——既然如此，您竟然如此轻视从雪狼手中脱身、并且俘获了您的我吗？”
“你能从雪狼手上脱身不过是侥幸而已，看清楚实力差距的眼光果然不是蠢货能拥有的。”
江云飒笑了笑：“看来您也不是那么了解克莱西娅·安德森，原来你竟然认为，发生在她手下的‘侥幸’，真的只是运气的眷顾而已吗？”
宁薇罗骤然感觉到更加强烈的怒意从骷髅身上辐射过来，但是她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冯陆则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看起来像很能理解林杰突然爆裂的愤怒的原因。真是莫名其妙啊。
“无知的杂碎……竟然敢侮辱雪狼！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我并没有侮辱克莱西娅·安德森，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反而您这位最该了解她的队友，却在无形中贬低她的能力。我希望阁下能看好好思考一下，我能从克莱西娅·安德森手底下逃脱，凭借的不是运气，而是实力。这也是我敢于提出和阁下谈判的底气——”
“所以，到底是什么蒙蔽了阁下的眼睛、甚至让您不能正确认知到克莱西娅·安德森的对手的实力？是您所说的生与死的界限、还是您对黑瘴森林和那位亡灵法师的恐惧？”
有那么一瞬间，宁薇罗感觉如果愤怒可以杀人，江云飒大概已经被林杰的怒意切成片儿处死了。她不能理解江云飒的一句话何来那么大的威力，竟然能让林杰这么愤怒。
在她看来，作为亡灵被召唤回来，本身就已经断绝了人类时期的所有关系；而对黑瘴森林和那位不知名却强大到恐怖的亡灵法师产生恐惧，更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
但是，林杰就因为这么正常的一件事而愤怒了。骷髅的口中甚至传来“嗬嗬”的声响，仿佛困在笼子里的猛兽在咆哮、随时准备冲击开牢笼把惹怒它的家伙撕成碎片。
那股杀意已经明显到村长这个人类都能感受到。他不安地往冯陆身后躲，硬生生把自己大块头的壮硕身躯完美地藏在细长个儿的冯陆身后。冯陆则推了推眼睛，镜片反光之下一时看不到他眼中的情绪，而江云飒依然老神在在。
“我向来是个自知而自信的人，所有的建议都是基于对本身实力的了解。我希望阁下能够放下偏见，重拾昔日的眼光。我是不是不知死活的蠢货，阁下应当能有个正确的判断。”
漫长的沉默，只有野兽的喘息声起伏不定。但是那股足可以撕裂空间的怒意却缓缓消弭于无形了。过了不短的时间之后，林杰再度开口：“你手上的伤已经痊愈了？这不是法术的疗效。很不错，你有很不错的天赋——你不是人类。”
宁薇罗跟着它的话去看江云飒的手，那只受伤的手握成拳，先前飙出来的血已经干涸了，倒是看不出来所谓的“痊愈”。但是这么短时间内就已止血，说明她的痊愈能力确实不错。
“在过去十九年的时间里，我可从来没有不是人类的时候。”江云飒微笑。
“哼，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好吧，刚才确实是我莽撞了。虽然我依然坚持你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蠢货、但是，我承认你的提议现在有一点吸引力——加大你的砝码吧，给我更多的证据！我需要更多能证明你可以抵抗那座基于奇迹而成的永恒囚笼的证据！”
“很简单。众所周知，黑瘴森林是基于奇迹要素和龙类献祭而诞生的前所未有的术法神迹。那位不知名的亡灵术士，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天才。在术法造诣上，我们比不过祂。”
“那个家伙是个女人。”
“嗯？”没想到林杰突然就说出情报，江云飒着实也有点错愕，不过也只是一瞬。这个情报是很重要，不过是建立在他们能够过得了眼前这一关。如果眼前的坎都过不去，那么一切都是白说。
“原来创造出黑瘴森林的亡灵术士是位女性，很重要的情报。回归正题，我们都清楚黑瘴森林的危险，它是前所未有的奇迹。但是，现在我们并不在黑瘴森林之中，它对我们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黑瘴森林可怕来源于‘审判号角’、龙类、超越古今的亡灵术法。而目前，我们这边现存的实力足以平衡，相信阁下也能看得出来。”
林杰的目光在冯陆和宁薇罗的身上转了两圈——尤其是宁薇罗，被它盯着打量了片刻。接着它又看向江云飒，目光中有所了然。江云飒明白自己的障眼法肯定瞒不过认真起来的前先锋、现亡灵，所以也不过多解释，而是继续前言。
“至于最神秘、最重要的奇迹要素——审判号角，阁下也不必在意。”
“哦？”
江云飒迈步向林杰走去。几次位移后，这时她的位置已经和冯陆等人隔出一段比较大的距离，和被术法困住的亡灵只有半臂之远。
“因为，我也是‘奇迹’。‘审判号角’的用处是审判和惩罚，而我，能确定带给阁下的是最终的安宁和解脱。”
林杰久久地凝视着江云飒，并不说话。江云飒则任它看。过了一会，林杰低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云飒压低了声音：“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但是我可以告知您我的姓氏——我姓江、江畔的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