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冰凉,碑面上落了一层浅浅的白霜,李遇抬手抚在上面,沿着雕刻的字缓缓摸下去…
“爹爹,我来陪你说说话。”他涩然开口,低头寻了身旁某处坐下,抽出腰间别着的紫竹箫。
只见此箫两端平整,纹理细密,竹身圆润明亮,呈通透的紫褐色,足见选材之人工艺极好。
这是他行冠礼那年,李琰亲手为他制作的,李遇一直是爱不释手,可自事发之后,此箫便被他长置于竹屋之中,就算盒子顶上已蒙了一层灰尘,他也不忍再碰。
或许是因为雨韵的原因,他今晚的心境有些格外的开阔淡然。虽三年不曾吹箫,但此箫握与手中倒也不曾生疏。
厚重凄清的箫声就此穿透幽林,忽悠扬飘渺,忽轻柔绢细,不时串起浮云就往,涌入他的心头,余音袅袅的箫声立时变得幽咽起来……
因脑中太多繁杂忧郁,他吹得并不专注,此曲又耗费内力,他额头上不由得沁出些许汗液。
李遇并无意将它们抹去,只长叹口气,喃喃道:“有时候,老天并不会雨过天晴,得需要人自己,你不主动,这雨便会更加肆无忌惮,直至变成洪水将人吞噬…”
他望向墓碑,眼中带着炙热与坚定:“爹爹,儿子定会帮您报仇,让这天下雨停。”
“您不用担心,儿子不怕死,更不会死,”他冷冷一笑,又继续道,“那钝刀,儿子将它保护的很好,相信不久便会将那些吃人的饿鬼全部斩杀!不负您的厚望。”
“对了,”他原本暗沉的眸子蓦地一亮,有些显露欣喜,“娘亲现在身体不错,今晚随我来的那个女子您看到了吧,她叫韵儿,”一想到雨韵猛地往青石板上磕头他不禁有些失笑,“想想这缘份还真是妙不可言,韵儿竟然是爹爹您好友应公的徒弟,而且娘亲很中意她,还送她姻缘手绳,我原是不同意的,只怕会耽误她,可韵儿真的很善良懂事,我也钟意于她,与她在一起,我心里便畅快许多…”
“还有老师,他也很记挂您,只是身体抱恙,并不能亲自来,便让我来给您带话。”
“三年一设的宫廷宴便要开始了,所有大臣都要去,儿子也收到了请帖。那地方我再熟悉不过,可纵使是吃人的地方,我也必须得去。宫中眼线不多,但也管些用,一旦东窗事发,我也有把握将昏帝斩杀!”
……
剩下的话断断续续的飘到雨韵耳底,纵使声音真切,她也不敢再听。
屋里有些潮湿,雨韵并不能较快适应,因此睡得较浅。也不知是睡了多久,起来发现李遇人已不见,想是来陪他爹爹说话,她悬起的心便垂了下来。
只是方要再次睡个回笼觉,却被一阵孤寂的箫声吸引,于是赶忙起身穿衣,便寻到了这里……
即便东窗事发,他也会将昏帝斩杀……
儿子定会帮您报仇,让天下雨停……
他果然是要谋反的!
怕他发现,雨韵忙从树后撤回身子,原路返回,一路上惊恐交加,脑中思绪更是缠了个乱七八糟!
她将竹屋内的蜡烛吹灭,重新躺回至床上,用被子紧紧盖住因害怕而发抖的身子。
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救他性命呢?!
若是支持他的做法,去挑战这项诛杀九族的死罪…可皇城侍卫众多,任凭他本事再高,到时也只怕是有去无回!况且自己也已经答应阮夫人了,会将他平安带走。
但若不支持,李遇性格坚毅果断,会不会一气之下心生怨恨,弃自己而去?虽然他说过会娶自己,但这一切似乎来得有些快,让她感觉像是处在如梦的幻境里。
越想越不知该如何,焦虑之下,雨韵急得直掉眼泪!
不久,竹屋的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了,李遇带着满身寒气,行至床边看向她静静入睡的娇颜,终是忍不住俯身朝着她的唇瓣轻啄一口。
虽说是两人已确定了婚约,但毕竟是私下偷偷约定,并未一同告知双方长辈,此时睡在一起显然是有些于礼不合。
李遇替她掖好被角,便拉开床头衣橱的门,将里头备用的被子拿出铺在离床不远的地上,安静休息了。
虽已是深夜,雨韵还是未能睡着,悄悄将掀开被子,便“塔塔塔”地踩着地板钻入了李遇的被窝中。
温暖的清香立时将她包围,害怕的心情也消散不少。她小心得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又仰起脑袋朝他的下巴亲了一口,才使劲儿往他怀里蹭去。
李遇根本未睡,一直是闭目养神,此时她这番“骚扰”,倒是给他解了解无聊的闷乏。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得慵懒:“为何还不睡?”
她猛地攥紧他胸前的衣裳激动问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什么?”李遇显然是被她这没头没尾的话给愣住。
“娶我,此话是真心的吗?”她在暗中仰起脑袋,一双澄澈的眸子却是愈发明亮,眼底流露出他之前未见过的期盼。
李遇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胸膛的心尖处,不禁反问道:“你觉得我李遇是一个怎样的人?可是那种言而无信,肆意玩弄她人真心之人?”
见他一本正经的严肃起来,雨韵心头一慌,忙飞快摇头:“自然不是!”
“那就不需要担心了,我即已向你抛出了真心,可就不会再收回来了。”
“无论怎样都不会收回去吗?”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若是我与你意见相悖,你会不会恼羞成怒,弃我而去?”
李遇哑然失笑,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你的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怎么可能会仅仅因为意见不一便弃你而去呢。”
“那我不想让你去皇宫冒险,只想带你平安离开这里,你愿意吗?”
她的话里明显带着不安与焦灼。
从一开始李遇便知道她偷听到了自己墓前的谈话,本想着她若问起,自己定能应对自如得将话圆过去,却不想竟高估了自己的本事。
现下听她如此追问,他身子一僵,握着她的手也微颤,竟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了。
自从李琰被杀,他活着的唯一目的那便是为了报仇—杀掉昏帝,奸臣,重振天下!
从此他眼中的一切便也浸入黑暗之中,没有了欢声笑语,没有了乐观开朗…
直到雨韵的出现,她天真纯良,会吵会闹会笑,像只可爱的小鸟儿一般,在他身边围绕。不会觉得烦,反而会觉得没有了她,就像一日三餐中没有了味道,像是这万世没有了太阳,活着的滋味便也痛苦难熬了许多……
从来不敢有什么贪心的要求,但此时李遇听着她在自己身边急得啜泣,这心中的痛苦滋味简直宛如刀割一般!
李遇将她滑到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默了半晌才开口安慰道:“好,但须得在我完成任务之后。”
“我不要!”她重新拱入他的怀中,嗔怪道,“那还不是一样冒险。”
“韵儿,你未经历过生离死别,你不懂我现在的感受,这是家仇!我不得不做…”
怀中的人儿身子一僵,未再
“那你能捎上我么?我也会功夫!”她突然抬头,睁着溜圆的眼睛看向他。
不得不说,她的情绪变化很快,方才还时不时的掉眼泪,现下如同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两眼冒得都是股新鲜劲儿。
李遇对她的孩子心性很是无奈,只得弹她个脑瓜崩,让她消停会儿:“你也知道此事危险,我怎么可能还会捎带上你?况且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若是真的待在我身边,只怕还要分散一部分精力用来照顾你。”
她果然吃瘪,蔫了脑袋,俯身与他亲昵相拥并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可我真的担心你,要是真的…”她不忍再说下去,想想只道,“那我和阮夫人该怎么办啊?”
“等此事一结,我们便离开这里,远走高飞,”他看她的眼神十分坚定,安慰道,“莫要担心,我福大命大,不会死…”
“别胡说!什么死死死地,”她心急得用手堵住他的嘴,气道,“快说呸呸呸!”
“呸呸呸~”李遇故意学着她的语气。
空气凝滞一瞬,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雨韵笑点低,此时已将头埋入他怀中“哈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李遇曲肘枕头,看着眼下“淘气”摆头乱蹭,心中甭提有多甜蜜。
“那你以后会不会再娶好多个媳妇儿?”
“这不太可能。”他直接将这个问题否决。
“为何?你们这些达官贵人可都是喜欢三妻四妾的。”她故意这样说,醋溜溜的话语间还下意识的用眼神偷偷瞟他。
他微沉片刻并未直接回答,反而不疾不徐地讲起故事:“幼时,常见别的高官大臣在来往之间把姬妾作为礼物相送,今日一个,明日一个…我那时年纪小,并不懂事,瞧见别的大臣都有众多妻子,而爹爹却只有我娘亲一个。所以我便吵着爹爹再娶…”
说到此时他却骤然停下,反问道雨韵:“你猜爹爹怎么着?”
“怎么着了?娶了?”
他摇摇头。
“难不成一下娶了仨?”她伸出指头惊讶问道。
他依旧摇摇头,听她嘴中“嗞儿咂”的猜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她拉近悄咪咪道:“那是我印象中,爹爹揍我揍得最狠的一次!”
“哈哈哈哈哈哈!”雨韵听完捧腹大笑。
“爹爹教训完之后便和我说:‘妻子,只有一个共白头才好。’”
“哇,大丈夫理应当像大将军这样,在外英勇,在内顾家呀。”她双颊微红,不禁连连称赞。
“对啊,”他长叹一声,也跟随道,“我爹爹在修身做人这方面确实很优秀的。”
“你也优秀。”她笑嘻嘻道。
“那是自然,”李遇并不与她客气,想了想却又道,“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这次不用李遇将她拉近,雨韵已主动将脑袋紧贴过去,张着耳朵,笑嘻嘻问道。
他依旧是悄咪咪地,强忍住笑意,嘘声道:“家有悍妻。”
雨韵一听,小嘴撅起,颇有些不满道:“我哪里凶悍了?”
“没有吗?我看有…”他故意笑道。
“有吗?”知晓他是故意打趣自己,雨韵二话不说便伸手挠他腰处。李遇确实怕痒,见她伸手只得闪躲…
两人来来回回闹了几个回合才肯罢手。
听着外头雨滴将竹叶打得沙沙作响,李遇微阖双目,随手撩起几缕她的发丝放在指尖缠绕。
“下雨了?”她问。
“嗯。”他浅浅回应,见她百无聊赖的卷着自己衣衫一角,又道,“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他幼时挨罚的事对雨韵来说尚未尽兴,李遇这一问难免又激起她孩子般的好奇心,于是忙起身问道,“可又是关于你爹爹揍你的?”
“这倒不是。”他伸手将她拉回至原处,圈入怀中,微叹口气道,“是关于三年前的事。”
“三年前的事…”雨韵确实是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担心,毕竟给她讲一次故事,那就等于将快要愈合的伤疤再揭开一次,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摇摇头,“不要讲了,过去的都过去了,我只要你现在开心就好。”
李遇微微一笑,将她揽紧:“算了,还是讲讲吧,夫妻之间应该坦诚相待。”
夫妻……
雨韵的脸刷的一下便红了起来,不自然地晃了晃脑袋,结巴道:“好…好,你讲吧。”
她太过可爱,李遇痴迷地看着她,不自觉一笑,俯身便将她的小嘴吻住。彼此缠绵许久,他才舍得将她放开。
她伸手碰了碰自己有些发热的嘴唇,心中不禁庆幸这是夜晚,他难以看清她狼狈的窘状,否则自己真的是要羞死。
雨韵闭上眼睛,听着他慢慢讲述那三年前的旧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