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便从远处传来滚滚闷雷。不一会儿,雨便像绢丝一般,轻柔细软,仿佛是一种湿漉漉的烟雾,无外形,无响声,悄无声息的下了。
李遇收拾妥当后自房里打了一把竹青色油纸伞,穿过静觅幽郁的小石子路,揽着一路春色走进了一所院子。
院子名叫“眉寿居”,不算大,但是特别清幽雅致。院周围栽种着一大片名贵的龟甲竹,尤其雨天,竹叶被雨轻打,更显青翠明亮,一片朝气。院内栽种着各种花,有兰花、梅花、玉兰等等,盆盆具是细种,深香疏态,散影满帘,皆摆在房屋阶下。种类虽多但都被打理的井井有条。通往“眉寿居”的小路直达院内房屋台阶,全部铺上了细小的防滑鹅卵石……许许多多,林林总总无一不体现打理者的用心。
雨湿小路,被锦靴卷起点点泥巴甩落在绣有暗竹叶秀锦花纹的衣衫边角处。
李遇收伞递给早已在屋门外等候的丫鬟,掀帘而入。
屋内鼎中轻浮出袅袅香雾,使小轩窗前软榻上的端庄女子若隐若现。
“娘亲。”李遇见她便笑着走近,日常清冷的声音亦是少有的柔和。
静卧软榻的女子正是李遇的母亲阮氏。虽有这勃勃绿树环合,但其面色苍白,两靥淡淡生愁,朝气难见。
“遇郎,你来了。”见李遇行至身边,阮氏才勉强手撑着软枕欠起身。
“娘亲,天凉怎么也不披件衣裳?”李遇微皱眉头赶忙行至黄花梨木衣架前取下一件狐裘大氅为她盖在身上。
“无妨,我见今日这雨下的甚好,雾气缭绕的,便一时图了乐子,倒也没感觉到身上泛冷。”
阮氏抿嘴笑着看向窗外的雨,眼底却不时流露出几丝淡淡的哀愁。
自从李琰被杀,两人又相继被囚禁三年,阮氏不堪折磨,身体便日渐消瘦下来,发鬓也添了几缕白发,整天神思困倦心悸怕嚷。李遇满目心疼,于是亲自动手为阮氏辟出这所清幽小院,一切又按照娘亲的喜好栽种打理好院周竹树。
“最近可是有烦心事,没休息好?”阮氏见他虽是笑着,但神情间却难掩疲倦。
“没有。”他轻松一笑摇摇头,然后寻了阮氏身边一处坐下。
在阮氏眼中李遇是个过于懂事的孩子,打碎了牙只晓得往肚子咽,有什么烦心委屈事也向来不在自己面前提起,生怕的就是让她担忧。阮氏早料到他会如此说,默了一会儿,也没有刨根问底。只好无奈的笑笑,心底的愧疚之意却是更深。
“我老早让厨房熬了莲肉粥,一直在灶上温着,现下喝正好,不凉不热,莲肉最能养神益脾,待会儿可得多喝几碗。”阮氏笑着抚上他冰凉的手。
“好!”李遇笑着听话地点点头。
阮氏弱弱起身趿鞋下榻,李遇则是仔细的扶着与她一起行到桌旁。
下人们将莲肉粥,小笼包,还有一些精致小点心和小咸菜依次端上。
“遇郎,快尝尝!”阮氏笑着的拿起勺子给李遇盛了满满一碗,又拿起筷子夹了些咸菜放在粥里,给他解腻。
李遇笑默不语,拿着勺子在热粥里来回搅了搅,低头喝起来。
“好喝,莲子软糯香甜,火候恰到好处。混着咸菜一点也不腻。”他笑着夸赞道。
“好喝你就多喝,瞧你都瘦了,方才握着的手也冰凉,是不是老师最近又严厉了?有空我与他好好说说,也别太劳累了。”阮氏停下手中筷子担忧道。
李遇摇摇头笑道:“不是,老师一向严厉,虽有时苛刻些但待遇郎确实极好,感激还来不及。”
阮氏欣慰一笑,伸手摸了摸李遇的脑袋,长舒一口气叹道:“那便好。来,再多吃几个包子,还有这个,你爱吃的……”
阮氏不停的在一旁叮嘱挟菜,眼看着碗里逐渐堆叠起的小山,李遇不禁垂目一笑。
外头春雷滚滚,雨如薄雾,清新,水润,如画一般的美丽。
想起刚刚娘亲问的话,李遇才开口慢吞吞道:“娘亲方才问儿子是不是有烦心事,没睡好,烦心事倒是没有,只是,”他微微一顿,淡淡道,“昨晚抓了个小贼罢了。”
“小贼?你可有伤着?!”阮氏忙担心的抬起李遇的胳膊又扭扭他的下巴细细察看。
“娘亲放心,我没有伤到。”李遇任她细细查看,只是无奈笑着。
阮氏一听立时放下心来叹道:“这年头出来做贼的不计其数,若是那些仅偷钱财又没有伤人性命的,就莫要严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嗯,只是昨晚事发合安府,而且突然,所以就追了出去。”
“合安府?”
勺子蓦地被她握紧,神情冷漠不似方才,硬梆梆训斥道:“既然是宇文家的事情,和我们就更没关系了,他们是死是活你都莫要淌这条浑水。”
气氛顿时变得沉重。
阮氏神情凝重的放下碗筷,低头看碗,默了半晌,等情绪稍缓后,再次端起碗筷时,不觉已潸然泪下的哽咽道:“莫忘了你爹爹……”
提起李琰,李遇的心立时被狠狠一揪,有些令自己喘不过气,牵连着往日的羞辱与惨痛不觉间又已浮现在脑海。
杀父之仇,怎敢忘记?
“娘亲……”李遇紧攥着衣袖的指节发白,眼里腾起一股子凶狠。
阮氏知晓自己有些失态,忙转过身去用衣袖揩净泪水。
见她如此,饶是自己再坚强,眼圈已然微红,李遇抬头深深看向阮氏,收紧她的手重重道:“儿子,永志不忘!”
阮氏闻言心头一顿,自觉方才的话对他说的太过严厉,又怕他因年少气盛,热仇攻心再做出些造反的事,只好急着解释道:“好遇郎,娘亲虽痛恨那宇文家,痛恨那昏帝,痛恨那奸臣,可是娘亲也只是想让你离他们远远的,并不想让你替父报仇,娘亲就你这么一个孩子,莫要去冒险,让娘亲担心,可记住了吗?”
李遇淡淡一笑道:“放心吧娘亲,儿子深记在心里便是,离他们远远的。”
外头的雨渐渐歇了,两人静默良久,心情才各自渐渐恢复平静。李遇便将昨晚的事迹原委都与阮氏讲了个明白。
“这小贼可真是有趣,如此行藏,想是年纪应该不大,孩子心性未除。”听李遇说完,阮氏不禁被雨韵的行径逗的直笑。
“娘亲果真是聪慧过人,”李遇趁着喝粥的空隙偷溜了阮氏一眼又道,“看着约十六七岁的模样。”
“如今你已经大了,怎么还没个正形,休要溜须拍马。”阮氏佯作怒容,笑着打趣道,“那块玉佩你可带来了?拿出来让我看看。”
李遇听了赶忙从袖中拿出那块做工精美的玉佩递给阮氏。
阮氏只端详了片刻接着便惊愕道:“遇郎,我镜台第二层抽屉里有一个镶着金边的红色小锦盒,你速速去取来。”
“好。”
阮氏继续察看深思,只见这玉质通透细腻,莹润有光泽,呈纯正的温碧色,放在手里凉凉的,是块真玉无疑。还有这穗子在手里也是滑滑的,鼻子靠近有一股子兰花香气,可以看出这主人是位女子而且非常爱惜。只是捻开穗子一看,有几处染尘的污迹,想是玉佩长戴,穗子与衣裙经常摩擦所致。
紧接着李遇转身行至镜台旁打开抽屉,将那个小锦盒取出并递给阮氏。打开锦盒,里面赫然躺着一块儿玉!正是李琰生前所佩戴的玉,佩身上的字与手工果真是与这枚小贼身上的玉如出一辙!
阮氏将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放在一起比照,结果明显……两人不禁相互对视,神情都有些错愕。
“遇郎,你看这做工和雕刻是不是出自一人之手?”阮氏问道。
“可以断定是同一人。”李遇笃定道,“只是娘亲,爹爹生前似从未提起过这玉佩之事,只晓得他常常佩戴,爱惜非常,儿子一直以为是您送的,所以也从没有过问过,可直至昨晚……”
直至昨晚他看到这块从小贼身上掉下来的一模一样的玉。
阮氏看了一会儿,微叹口气后才缓缓道:“关于这块玉佩还得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我虽已嫁与你父亲,但你还未出生,你爹爹也才二十四岁光景,而我也不过二十。”时至多年后提起李琰,阮氏心里依旧泛起一阵甜蜜,“那时他随先皇出征,中途受伤严重,幸亏途径一肥沃谷地,遇见一医术精湛之人才将你爹爹救了。只听你爹爹回来后提起那位高人,在其地德高望胜,救人无数,遂被尊称为‘应公’。具体叫什么我也不知了,因你爹爹说那人淡泊名利并不喜声张,所以你爹爹也并未多讲。那应公晓得你爹爹品行端正,又有志匡扶天下,所以特地赠予了你爹爹这块儿玉佩,刻上了他的姓氏,保他征战平安,听你爹爹讲这块玉佩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山和令’,寓意山河平安。”
李遇听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问道:“那爹爹可有提及这玉佩是否仅此一块儿?”
“这……你爹爹到是从未提过,当时前线吃紧,我与你爹爹虽已成亲,但前后也只见过几面,事后我便也将玉佩这事给搁下了。只是你爹爹很爱惜这块玉佩,形影不离。建国之后,你爹爹也再寻过应公几次,但都无果,心中也是一直挂念着。”
李遇听了,沉吟不语,只是再次接过玉佩细细端详着,心生疑虑:
爹爹生前并未告诉娘亲这块玉佩是独一无二,所以不排除她人也有的可能性,拥有此佩的另一人或许也像爹爹一般是个品行端正之人,又或许是应公的亲戚朋友……只是怎么想也联系不到一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小毛贼身上,但回想起昨晚那小贼的紧张,又自觉这并不像是她偷来的东西……
那她到底是应公的什么人呢?女儿?徒弟?李遇想着却又不自主的轻笑一声,觉得自己这猜测未免太过荒谬,德高望重之人的女儿或徒弟怎可能会去偷趴房顶?
此佩虽与自己无关,但却和爹爹有关,并且还是和爹爹的救命恩人有关,现下救命恩人未寻到,却又遇到了与爹爹救命恩人有关的小贼,这一串如麻的关系……捋到这儿李遇心中暗笑,不免心生几分想要探究根底的好奇。
阮氏见他眉头紧缩,心里不忍,于是轻轻拍了拍他抚在腿上的手安慰道:“遇郎,你莫要担心,若真是那小姑娘的东西,过会儿定会来寻,等到时候我们再问清楚也不迟,并且你爹爹寻了几年的恩人未果算是心中憾事,若她真的知晓应公这人,那便直接问清楚,我们也好替你父亲还还恩情不是?”
“嗯,娘亲说的正是,想着昨晚那小贼着急的模样倒也并不像是偷来的。”李遇笑道。
“若是她来,你莫要伤了她,只需将玉佩的来处问清楚就可以了。”阮氏知晓他做事向来懂的轻重,可毕竟是个男子,力气大些,怕是捉她时掌握不好分寸,误伤了这女娃。
“儿子明白。”李遇点头。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人漫谈甚久,李遇行出小院时已是傍晚。看着西头空中妆成抹抹的薄色胭脂红,不由得吐了口长气,心绪繁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