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医院异常的寒冷。
水滴在屋檐之上结成了冰棱,一排一排存着混浊的晶体向下坠,建筑旁的白皮松枝梢已悄悄布上了蒙蒙的寒霜,呵出的气息化为了白雾,连不住地搓手也无法在这冰窖似的极寒地狱里裂制出一星半点的热意。
“……”
他现在应该是在梦里。狛枝心想。
在日常翻阅书籍的时候忽然极度困倦,睁开眼就来到了这里。所有的感官都格外清晰,赤足踩上的粗糙瓷砖冰冷刺骨,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被拉到了类似阎魔小姐审判时的异空间,然而念头刚转,他就听见上空传来慵懒女声。
“哎呀,一时错乱把麻烦A卷进来就算了,居然也连带把你也给拉进来了,麻烦死了,四月一日要是在的话非得又‘侑子小姐,你做事根本就没有谱’的大吼大叫起来吧~不过这只是条单行道而并非迷宫,只要往前走,推开那扇门,你就能回到你来时的地方。”
声音突然响起,又突然消失了,狛枝没有感知到任何魔力,对此事面临的情况也是一头雾水,但既然有人讲述了规则,那即便是谎言也有探究的价值。狛枝没有过多迟疑,而是依照那名自称侑子小姐的女性的话语径自向前走去。
……那名女性说的麻烦A是谁呢?
内心有些隐约的忧虑,狛枝蹙起眉头。尚存的感官提醒着他身体的寒冷,不过更奇怪的是周围的人似乎都看不见他,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老式电视机里不停滚动的雪花,连路过的人的面容都是如同蒙上了一层面皮,雾茫茫的,无论再怎样看也看不清楚。
走廊有护士窃窃私语。
“304那个病人又来了……”
“诶?又是那个小妹妹吗?这次是胃溃疡还是胃炎?”
“是上消化道大量出血……听说她小时候脾胃就很虚弱,现在又饥一顿饱一顿的……”
“她的父母好像离婚了?之前似乎听到他们在病房里吵架关于承担医疗费和谁带孩子的事情,他们似乎都不想抚养那孩子,真是可怜……”
“是啊,那对父母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到根本不知道怎样成为父母,可那孩子要怎么办呢……”
——右代宫同学为什么喜欢甜食呢?
——因为耐饥。
狛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可那样的想法太过荒谬了,让他的指尖都不由自主地震颤起来。可回过神来,他已经来到了304的房门前。
那扇门斑驳的厉害,钉在门中央的烫金门牌金粉剥落,钉头伸出,门牌一角摇摇欲坠,在穿堂的风中击打着门扉,发出“咚咚”的闷响。
“听说304另一床的那个老人家昨晚突发心脏病死了……”
“诶?304不是还有个小姑娘,昨天晚上和死人睡在一间房吗?真恐怖……”
“听说她到今天早上一句话也没说,是不是被吓傻了,真可怜啊……”
“她的父母好像一周都没有来过了……”
“听说就是她父母根本不管她才……胃病……”
“太可怜……”
私语如同暗潮般褪去,狛枝缓缓拧开了锈掉的门把。
病房的窗帘并没有拉起,微弱的日光透了进来,却像是对床沿避之不及,远远地隔着遥遥千里的距离。
羊角辫的女孩子坐在对她来说过于大的病床上。
她的头绳并不密实,一边已经断了一半,留着连着一点皮的筋,恰恰维持才不至于崩裂,她被套在单薄的衣裳里,瘦的几乎只有一把骨头。女孩子双目无神地望向窗户外,漆黑的眼睛像是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弥漫着陈腐的尸臭。陈旧翘起的绘本被摆在小小的膝盖上,那里描绘着糖果屋的故事,最后从女巫手里逃出来的姐弟回到了父亲的身边,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狛枝慢慢走到了床沿边,像是腿脚生了锈,他站在了女孩子身边,拉长的灰色阴影投了下来。
女孩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可她像是察觉到了身边人的到来,于是一点一点抬起像是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贴在骨头上的小小右手,指向窗外。
“那边有一片叶子,大哥哥。常春藤的叶子。”
——那里空无一物。
拯救琼西永不凋谢的叶片并不存在,可女孩依旧固执地指向那边:“那里有叶子,大哥哥。”
狛枝蹲下来,他将手覆在女孩子小小的手掌上,她的手因为寒冷冻的通红。大概因为太过颤抖了,女孩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的战栗从何而来。或许是太久没有说话了,还是孩子的她径自开始说个不停:“如果有糖果屋的话多好啊,那样一定不会再饿了,但是汉森和格蕾特最后战胜巫婆回到了家和爸爸一起生活,是因为他们新的坏蛋妈妈死掉了,可是我没有新妈妈,为什么不能回家?”
“大哥哥你知道吗?昨天旁边的老爷爷死掉了,我被他打翻杯子的声音吵醒了,老爷爷够不到叫护士姐姐的铃,所以,我跳下来给他按了。可等护士姐姐来的时候,老爷爷已经死了。原来人死掉脸是灰灰白白的,那爸爸妈妈说我死掉就好了一点也不对,我的脸没有那么灰灰的。”
“大家都说老爷爷上天堂了,那里有很多长着翅膀的小鸟人会接他去享福,享福是什么?是不是死掉了就有回去的地方了?书上说回到天堂就能够自由自在,不会挨骂也不会被打,每天都不会饿肚子,还会和小鸟人一起去玩,这样的话真好啊。”
女孩的脸上有着青青紫紫的淤痕,那是人为造成的。
心脏仿佛瞬间被撕裂了,汹涌流出大片大片的血,血里燃着团火,刹那将五脏六腑烧成了灰,又像是刀锋剑影齐齐涌上,将浑身的骨头都冰冷无情地凿穿成屑,疼痛到叫人几乎歇斯底里。
“大哥哥你有听过一个故事吗?是护士姐姐之前念给我听的,有一个得了绝症的小姐姐也住在医院里,她说如果窗户外面的常春藤叶子都掉完了,她就会死掉了。”
“可是有片叶子一直没有掉,所以小姐姐就康复了。”
“后来小姐姐才知道,那片叶子不是真的叶子,是因为她的好朋友非常伤心,所以请来了一个老爷爷画家,让老爷爷帮忙画一片不会枯掉的叶子,老爷爷画好之后就因为淋雨生病也死掉啦,护士姐姐说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她吃力地转向狛枝,喘了口气,她干枯的眼底慢慢浮现出光彩:“护士姐姐总说我脑袋病了,可我没有呀。那能不能拜托你,大哥哥?我不要老爷爷死掉,可你能不能帮我把那片叶子摘下来呀?”
“只要它掉下来,我就可以死掉了。”
她歪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微笑,唇舌间吐出的,却是斩钉截铁的祈愿:
“我想死。”
狛枝突然一把抱住了小小的女孩子,无法克制。肩上湿漉漉的,有什么顺着他的脸淌下来,漫无边际地打湿了女孩单薄的衣服,大哥哥是怎么了呢?她大约这样奇怪地想,如果我的未来也有大哥哥的存在该多好啊——不过比起想来说,还不如什么都不想。她抓着狛枝后背的手逐渐松开了。病房里更冷了,像是有雪从天上落下来,窸窸窣窣地响,不远处的炭火噼里啪啦地烧着。狛枝的耳畔传来女孩空洞机械的重复:“我想死,大哥哥。”
她顿了顿,过于平静的声线没有任何起伏。
“让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