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他带来了不幸。)
(……)
(如果不是我参加的话,他也不会被卷入这种事态。他现在遭遇的一切根源……是我。)
(。)
(……我以为我能够保护。)
(。)
(果然是这样吗。连自己也无法决定的人——)
(Master。)
(去推开那扇门吧,Master。当你推开那扇门扉时,一切的答案,都会出现在那里。)
你曾目睹过那样的场景吗?
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世界中——有束蓝色的绣球花,在半空颤巍巍地摇曳。
将一切污秽都连根拔起付之一炬,将一切养料吸收培植出的花。
你看,不幸与幸运的怪物诞生于血与尸骸的废墟里企图从不断坏掉崩塌的腐肉里培育出名为希望的花,那朵花只会诞生在不断破碎凋零破碎凋零破碎凋零的世界中,由尸骸孕育的花啊——
不断下坠的斗中沙砾因为装置的破坏绝不会再翻转,这具躯体迎来崩坏的倒计时,他在充斥着消毒水与死亡的气息中从五年前等到了五年后。从春到秋,从夏到冬……真漫长呢。
人类在这个世界挣扎的时间真漫长呢,得到安详的路真是漫长到看不见呢。
一天无法再呆,一秒也无法再忍耐了。
蝼蚁一样去死,虫豖一样去死,以卑微到不能再下贱的姿态去死。像垃圾一样去死,臭水沟的烂泥一样去死,让我……和那群垫脚石一般地死去吧。
死去吧。
逐渐腐烂的躯体覆上被褥,有星星的夜晚,没有星星的夜晚,明与暗交替着日复一日,他凝视着明转暗暗转明光华流转的天花板,死气与漠然罩住了他的面庞。伸出的手似乎不是自己的手,或许他早已死去,留下的只不过是堆破铜烂铁的行尸走肉。……啊啊,人类苟活在世上的道理是什么呢?倘若如同三流小说所说的为了某个人活着,早在红色的雨从高空落下时就死去了。就这样静静等待或许也不坏。总有一天,他会前去一个没有绝望,也没有希望的国度吧。他不断嘲笑着这样的人间,愚蠢的才能者,愚蠢的垫脚石,愚蠢的命运愚蠢的一切——
人类像块烂肉般的活着。不到被蝇虫啃噬的最后,一直会妄想着遥遥无期的转机,做着自以为会获得幸福的梦。不肯死去,不愿意死去,忍耐吧,忍耐吧,忍耐到最后吧!直到断气之前,依旧在原地不断挣扎翻滚。
明明知道结局是什么,明明知道前方等着你的只有不幸不幸不幸不幸不幸!这种事不早就厌倦了吗?难不成你这废物还有什么不甘心吗?还有什么愤怒在胸腔吗?说出这样的话你这种垃圾虫可真敢啊,连垫脚石都几乎不如的你胆敢说出这样的言辞吗?!还有……还有……还有……闭嘴,不配拥有被剥夺一切连几斤几两都没搞清的家伙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可笑得很啊!
心脏猛地被攫取,惨白的月亮挂在天上。
……可还有……还有……还有……
苍白的光浮光掠影一晃而过。
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吗……
狛枝凪斗睁开眼。
耳畔是雀鸟叽喳叽喳的啼鸣,眼前的光团模模糊糊地晃。接着变为光斑,变为面,变为一笔一划的线条。
“……”
拉动的手传来细微的痛楚,尚处朦胧的灰绿眼眸侧向右,液体一丝不苟地从输液管中流入躯体的血管,吊瓶因为液体的输送摇晃下泛起涟漪。……他大概是因为使用魔术回路过度牵动了因为什么幸运保持住还未发作的被淋巴癌侵蚀的肠胃,晚期症状终于按部就班地出现在了他的身上吧。
还没死,还活着。他下意识想扯动讥诮的唇角,下一秒却表情凝滞,连自己的手也不是自己的了。
机械手臂旁贴着少女的脸颊。原本怕冷怕到不可思议,眼下即便饱满的额头贴着冰凉到毫无人气的铁块,竟也顶天立地,一声不吭了。她似乎熟睡了,抿着唇,连最后的得意神气也消散了,变得一丝不苟得很,乌压压的发丝从秀气鼻尖滑向鼻翼,胸膛轻微起伏。薄如蝉翼的衣袖被粗鲁压出沟壑万千的皱褶,黑色眼睛如今闭着,漆黑的羽睫轻轻地颤,兴许是做了什么好梦也说不定吧。
“……”
好像时间停止在了那一刻,屏住呼吸的狛枝下意识递过手去,被牵动的输液管一阵摇晃不休。将少女脸颊不安分的发丝别在耳后,他又有些发愣地盯着她眼睑下浮起的青乌。
有什么蠢蠢欲动的念头即将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他看向自己插了针的右手,青色的血管因为药液的输入舒张,在手背留下蔓延在骨头上一条又一条的纹路。不久前的记忆遽然倒转回笼,少女流着血抬眼看向他,左边面颊放任不管的伤口,在时光的流逝下已凝成暗红细长的疤。……多疼啊,只要身而为人,就一定会受到那样的痛楚吧。可她竟然又那样像个笨蛋一样,似乎因为谁的存在,不管不顾地满不在乎起来了。
手心猛地蜷起,破天荒胆怯起来,超高校级的得分手脑中响成一片嗡嗡,脑海里拼命转动着连炎炎夏日都抛之脑后的会不会着凉应该给她披点什么可我这种垃圾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任何用处了吧那个草率的人会不会像处理脸上的伤一样不理会湿透衣服呢她在这里守了多久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一定很生气吧一定不会再理会我这种人了吧假如她没有听完所有的话没有相信Lancer推测的话……
踟躇不前,犹豫徘徊,手脚无措,指尖下意识触向伤口。倘若能够抚平——咫尺之遥,他却触电般收回手指。被压住的病服袖口随着,抽动一下,在少年眼中却不啻雷霆。……吵闹,太过吵闹了!慌慌张张想要掩盖声响,他却成了个稀里糊涂的傻瓜,右手蓦一拉扯,输液管碰撞吊瓶杆发出声平地起雷的闷响。
双马尾少女陡然睁开了眼睛。闪电攥住对方想撤离的右手,接着支起臂肘,欠起身来。瞳眸散去迷雾,黑沉沉的眼仁与狛枝对了个正着。
“……”
“……”
背脊穿透布料,遽然被柔软的床褥硌的疼痛起来,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脑中嗡成了雪花点斑驳的白噪音,可她只是没多少表情地盯了他一会,便径自抬头看向吊瓶里的液体,见还有些许,她放开他的半片手掌,接着把眼睛垂下来,面上浸了冷意,盯着他残垣断壁的左手不说话。
仿佛冰水猝然倾倒下来,手足遽然被冻到毫无知觉。……她都知道了。
等到药液殆尽,她按了旁边的铃。护士小姐拔了针,双马尾少女压着手背针口上的棉签,她神色微凛,眼眸半眯,带着难以打破无法融化拒人千里的冰霜,稳稳将人隔绝在外,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时钟滴滴答答地响。那个人将沾了血的棉签“啪”地用力掷往垃圾桶,像是在拼命忍耐什么。是啊,真是再好不过了,她终于明白了我是怎样最恶劣最恶心最愚不可及最无可救药最不思悔改的人渣啊,彻彻底底明白了呢,没错啊!没错呢!高兴吧,欢呼吧!就应该失望透顶,就应该毫不犹豫转身就走不是吗!——
心中的狂热几乎要掩盖抓紧被角的手,可舌头却擅动起来。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吐出句子:“……右代宫同学。”
……真奇怪,他为什么要叫一个一定会离去之人的名字呢?
右代宫同学仍然耷拉眼皮,一声不吭。……啊,她生气了,没错,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只要知道了我这种人是怎样的废物,就足够走的远远的了不是吗?
可他遽然听到他苍白无力千疮百孔的第二声,遥远的不知从哪个角落发出:“脸上的伤——”
陡然劈头盖脸下来就是一罐药膏,少女眼里全是火苗在乱闪,依旧透出“你说你做”的坚定句子,就仿佛遥远的虚拟南国小岛上抡起医药箱径自要往外扔的人一样,执拗的一百头牛也拉不回。
“……”
失望吧,厌恶吧,抛却顽固不化的将死之人吧,不要再回首了,就像当时的日向君一样,就像所有人一样。
他不需要任何人,她也不需要。
指尖微动,狛枝鬼使神差地拾起砸得床巨响的瓶罐,抽出棉签,蘸了药膏,少年抬起无力手腕,慢慢涂画起来。他微瞥下眼,开口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什么:“有抓到卫宫切嗣君吗?……是呢,右代宫同学一定不会回答我的吧。卫宫切嗣是这场圣杯之战最大的阻碍,原本以为能让他彻底成为垫脚石,果然还是失败了。”
——你不过是我一场没做完的梦。梦醒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低低笑了起来:“果然,一旦对上右代宫同学的事,怎么都是失败呢。……擅自行动真是抱歉了右代宫同学,但没关系哦,无论在怎样的事态里,我一直笃信的,唯一能相信的……就是这身上仅有的名为(幸运)的才能。所以,即便我这种人再怎么废物,也一定不会死在那个时候。”手里的动作缓了下来,他垂下眼睑,又抬起,他开口,想努力说句能够逗乐人的玩笑:“你瞧,右代宫同学,如果要一下子死掉的话,比起这种突发事件的概率,怎么看也应当是长时间绝症爆发更胜一筹——”
“为这种事生气才没意义呢”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了。
右代宫林檎突然发怒了。
滔天的怒气因为什么的话语猛地炸开,她发了疯地用额头槌对方的额,几乎将人脑门开瓢的撞法用力碰撞三击,或许连斩首都难消心头之恨吧,他合该落到这样的下场——
可顶着疼痛还未散去红印,她没头没脑一声不响猝然抱住了他。
“……”
好像整个手脚都脱离自己而去,灵魂在上方俯瞰躯体,无形的丝线牵着木制的傀儡,应该推开的,他想。可被一圈又一圈铁丝缠住的躯壳没法稍动半下。大概是他颤栗起来了,她也开始颤栗起来,像只振翅的蝶。纤细的手臂越收越紧,像是慌里慌张也要竭尽全力拢起即将碎掉的陶瓷,即便尖锐的碎片能将她的手扎得鲜血淋漓,也害怕的绝不肯松手。
喂,搞什么啊?傻瓜吗?笨蛋吗?我在做什么啊?你是在做什么啊?
你为什么会害怕呢?狛枝忽然奇怪地想,战栗却陡然弥漫上牙关,剧烈的痛楚开始汹涌澎湃,那是比世上一切的绝症加起来都要疼痛百倍的痛楚,再怎么能够忍受的人也只能痛苦惨嚎。
他攥紧上衣的指节泛起了白。
——她害怕我死去。
恐惧的连话也无法说出口,四肢僵硬,躯体发颤,恐怖到想夺门而逃,隐约即将浮出水面的害怕猝然到达顶峰。那是不可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句子。他世界的平衡会因为一句话而崩塌,贪恋不舍得放手的妄想拼命抓住的虚无之物一定会因为妄心再也放不了手。即便之前拼命抓住了,在长时间后也就应该明白过来了,无论是怎样的人类,都不需要将她拖入地狱的锚啊。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是笨蛋吗?明明知道了所有的事不是吗?……明明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渣不是吗?为什么啊?……为什么啊……我不明白……
“对不起。”
她含糊不清、颤抖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对不起,要你活着……”
他的头颅突然抵在少女的肩窝上,抗拒的手软绵绵地垂下,摆放成患上肌无力的奇形怪状。有什么抽丝剥茧夺去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安安静静地等着死神的到来吧。他模模糊糊地想。已经没有比现在更不幸的事了。明明站的远远的才不会收到伤害。不会因为什么而喜悦,因为什么而难过,跨越自我因为他人而感到悲伤,明明就是件再愚蠢不过的事情。倘若,因为谁的死去……而感到悲伤的话——十足十的蠢话呢。多么笨拙,多么令人发笑啊……或许只有傻子才会飞蛾扑火般扑过来,正常的人类才不会做这种自讨苦吃的事,接近火焰的人迟早被火焚烧殆尽,灼烧的疼痛一定会遍布全身,那样的痛楚将会在一生的岁月中如影随形。如果,为了我这种人渣的话,只是为了我这种人的话……
如果,连你也。如果,你也会遭受这样的疼痛的话。………………………只有你,决不能——
一定还会有数不尽的不幸与不幸横亘在前方。推开啊,推开吧,可有什么却将他钉死在了原地,一拥而上的温暖穿透了钢铁的机械,势不可挡地冲破层层障碍,遽然将他裹得密不透风。连维持了许久许久许久的神智,也逐渐变得朦胧了起来。
多么温暖啊……
苍白的发柔软地贴在脖颈上。
真温暖啊……
白苹果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能明白,不能理解,无法辨析,从最开始就从未拥有过,到如今也应该什么也没有。可她却第一次没有违背胡来眼睛的控制,睁开了看穿一切的根源魔眼。
异常冷静,眼睛眨也不眨。她看到狛枝身上纠缠不休的黑色的雾,才能与性命交缠起来,成为了无法剥离无法斩去的部分。
时钟滴滴答答,黑雾一步一步蚕食着性命,她死死盯着成为有机体的一部分,足够冷静地让恩奇都按响了召唤医生的铃。搂住病人的手却在赶来医生的用力下才得以一点一滴掰开。她从红绿灯交替的手术室一直跟到机械鸣叫的心电监护器旁,漠然地望着那团黑雾在向她讥笑。
瞧,总有你的拳头无能为力的存在。你还想做些什么呢?赶紧从人类面前逃开吧,你这看不起人类的匪徒。不如就像你从头到尾做的那样,顺从了他的心意,就此旁观到底吧。
她的内心却遽然浮现出股狂风暴雨的怒气:“我不放手,凭什么你说不要就不要,闭嘴闭嘴闭嘴,明明还有一半是我说了算!”
濒死的猫会独自一人离开,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默默等待死神的降临,那对于猫来说,下定决心是无可厚非任何人无法改变的不需要任何人置喙的事情,想必如果换成我的话,也会成为那只猫吧……可她此时此地,却说不出一句“不”。
不明白。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以苍白无力的话向他呐喊,为什么自我中心地想要以自己的意志去干涉些什么。即便下定了决心去做些什么,一旦交织就把无可预料的不幸带来给你,那本应称之为(不对)。
……我不明白。从未有过从未面对因此困惑不解。
那么,那么啊,就别去明白。
“……痛吗?”
“右代宫同学不痛吗?”
一定会肿一大片吧,狛枝心想,白苹果心想,只要生而为人,就一定会遭遇无穷无尽的疼痛吧。
狛枝陡然开口:
“右代宫同学,我可以抱住你么?”
声音卑怯的近乎呢喃,可她却直接反过手,将他的双手固定在了她的背上,环成了一个拥抱。狛枝无意识地弯起唇角。衣料相接的部位传来暖意。
狛枝凪斗闭上了眼。
像是每一日都将放晴。像是每一日都心生欢喜。果然见到右代宫同学就想要微笑吗?为什么呢?为什么啊?明明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幸运不幸幸运不幸,可有朝一日,我这种人能成为谁的依赖吗?有朝一日,我能成为谁的希望吗?……
“把你一半的(不幸)分给我吧,狛枝。”
白苹果放开狛枝,平视着面前的人,眼神明亮而平静,她像是不经意间、没有任何考虑地坦率道出决定,可她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有一位双马尾少女曾经回答过棉花糖少年如果是普通人是否会成为朋友的答案:(你背负你的我背负我的。)那时天色还早,刚成为朋友的友人们还只是小心翼翼地捂住伤口相互探出头窥探,可如今,想要活下去,想要死去,不会更改,没有意识到、隐瞒的、没有去想的事,都从冰面破开到了人间。
我都明白,我全部都明白。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要一直站在他这里。)”
心室发颤,狛枝沉默良久:“那么,右代宫同学。”他抬起头,灰绿的眼眸里似乎有碎金晃动浮光:“等价交换的话,应该请把你所有的(不幸)分给我才对呢。”
白苹果怔住了。她垂眸,似乎是笑了。
“少贪心了狛枝凪斗君。我的(不幸)才不是那么没有份量的东西。……最多最多,只给你一半。”
狛枝望向双马尾少女的漆黑瞳眸,仿佛无可奈何,却又平静极了:
“太过小气了呢,右代宫同学。”
——不放弃吗?
白苹果也平视回去,她眨了眨眼:
“是哦,所以我该稳赚不赔才对。”
——不放!
雨后初晴的微光穿过新装上的玻璃,在瓷白地砖上留下斑驳,两人对峙起来半步不让,白苹果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把背掰直,拳头捏的“咯咯”直响,双马尾陡然笑得阴侧侧起来:
“说起来狛枝凪斗君,我突然想起还有笔大账没和你算呢!”
面对鬼影重重降下睁着无辜灰绿眼本能觉得不太妙的狛枝:
“……诶?”
“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害人提心吊胆的罪你以为能那么轻而易举的揭过?想布下天罗地网也晚了,听过一力降十会没有?!现在就给我乖乖受死——”
“诶,右代宫同学不过随便找个借口——呜嗷~~~~!!”
夏日微风拂起米色的帘,由点成面,灵体转为实体,椿茶发色的美丽英灵注视了片刻闹成一团的两人,他又望向挥开铅云、充盈水气的苍蓝高空。
温柔的笑意隐约浮现在他的面庞。
“也该放晴了呢。”
Lancer自言自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