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生的意义是什么呢?
大部分人只是如同蝼蚁碌碌无为地活着,即便想过这个问题,也依旧沿着平凡到庸俗的无聊轨道走下去,直到化为枯骨和烂泥,也不知自己诞生于世间的理由为何。
这世上只有少数者才能注目到头顶的太阳,可就算拥有翅膀,也不乏伊卡罗斯所披上的蜡制双翼,在妄想接近太阳的过程中因为炙热蜂蜡融化,坠入狂涛巨浪当中。比起浑噩度日的蝼蚁来说,这样的才能者即便是死作为垫脚石也比一般人更有价值,蜡质的翅膀不行,就换其它的翅膀,而毫无价值的蝼蚁,除了张大嘴盯着天空被投下的日光灼伤就什么也做不到,也或许从未意识到太阳出现在这个世界过。
烂泥,粗砂,石砾,垫脚石组成的巴别塔迟早一日会将绝对希望送往攫取一切光辉的所在。
世界就是这样的东西。
得不到希望的人最后只会成为一滩烂泥。
跪在地上乞求所谓神明与命运的降临多么愚蠢啊!即便是手脚残废的废物也还能在地上爬行,为希望积极行动付出一切才是渣滓们的意义所在,就算被打到肋骨全折,只要一根手指能动,就该奋不顾身地继续前行。瘫坐于地喃喃自语的不过是绝望的走狗,那种垃圾也算不上的东西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
这是没错的。原本就该如此。
暴雨一直在下。
仿佛要将玻璃敲碎般连绵不断地击打,狂风咆哮着摇曳着单薄树枝,角落用来隐藏的粉灰陡然剥落,卢恩符文在闪烁光辉。将枪口侧向自己慢慢沿上来,少年最终把枪支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就算是我这种人,久宇小姐大概也不会希望(在这个时间点)发生这种事吧。”
距离不够,没法打断动作,久宇舞弥眯眼持枪,维持标准的射击姿态望向甚至还在笑的人。
她的确不希望狛枝凪斗在这个时间点死去。
倘若他死在这里,不但无法逼迫右代宫林檎放弃Lancer,大概还会遭到变本加厉的报复——右代宫林檎是名凶徒。她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随心所欲,与拥有理性与框架的敌人不同,一旦泰山之怒,整个爱因兹贝伦家也许会被屠戮殆尽。……面对这位能从远坂家与家主Servant照面也能全身而退的御主,切嗣几乎是不得不制订了计谋。谁也没想到远坂时臣死的那么突然,间桐家一夕之间大厦已倾。但是,狛枝凪斗既然拥有魔术回路,也能叫出她的姓氏,也就是说,他竟知道切嗣的计划吗?但冷静一想,Lancer组并没有埋伏在此地,那么他一开始装作手无缚鸡之力和她走到底谋算些什么?!
见舞弥微瞥向他手里的枪,狛枝双眼弯弯地晃了两晃:“啊,这个啊?这个得感谢索尼娅同学呢,她给我这种卑贱平民用来防身的……哈哈,不过我想久宇小姐想听的并不是这个吧?那我就不啰啰嗦嗦地浪费时间了,这把枪一开始就被我黏在折下床沿的被褥侧边,没想到那么幸运就拿到了呢~……原本,还以为用不上。”
最后的话音接近细不可闻,舞弥没有做声。她在结界闭合前只来得及联系窗外的电子使魔给切嗣传出“有诈”,加上并不知道对方的魔力深浅,所以没有轻举妄动。
然而对方采取的举动加深了舞弥的猜测。
“……你不过初涉魔术。”
她没有放过一点细微表情的将对方的反应录入眼底,狛枝凪斗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揭穿的惊讶,但也保持着微笑,一言不发。
“……那又如何呢?久宇小姐。”他语调轻松,仿佛闲庭漫步般悠然:“你应该知道,我这种人的目的并非如此。”
——时间。
狛枝凪斗在拖延时间,赌右代宫林檎会来。他的确或者说只能依靠这点,从结界传来的魔力波动来看,对方的魔术与她应当是伯仲之间,也就是魔术相当薄弱的状态。就算能使用卢恩文字,也只能借助触媒,无法长久维持。
如果换切嗣在这就不是问题了。舞弥在内心权衡。即便对方能使用卢恩魔术有些意外,但切嗣发动(固有时御制)压缩时间进攻的话,就不会被对方拙劣的手段所绊住。可两人角色对换,并非御主的她扛不住Lancer组出现的风险。与肯尼斯的情况不同,这次一旦未能得手,右代宫林檎的目光会彻底转到Saber组身上,那远比与御三家敌对更危险。
“……”
舞弥沉下眼。寒意从她身中蔓延开来。
久宇舞弥是卫宫切嗣这台机器的辅助机器,倘若卫宫切嗣是脑,她就是内脏,没有人比她更理解切嗣的想法。眼下的局面,切嗣会做的,一是在她的信号下破开结界,击伤狛枝凪斗并带离,但是这个作战存在几个问题,首先狛枝凪斗的魔力波动使结界的维持变得不那么稳定,如果用破坏结界的力道在结界崩溃前击中对方,对方的生死便难以预料。其次是舞弥的魔力并不足以穿透结界发送信号,虽然等到对方魔力不支是一种方法,但威胁太大,只要期间有一个未来机关成员打来电话,局面就会陷入不利。
二是反过来再布下结界将狛枝凪斗连同整座医院作为人质扣下,将结界内作为猫箱,便可由切嗣缠住可能到来的右代宫,让右代宫无法冷静作战。而这边,狛枝凪斗只有露出一瞬破绽,她就能将对方擒下立马用来对付右代宫林檎。权衡利弊,切嗣应该会采用这种手段。
并非拖的越久,就对你越有利,狛枝凪斗。
对方却一星半点也没感受到危机。
几乎安闲到不可思议,似乎对自己的幸运笃定至极,他站在那里,灰绿的瞳眸带着湿漉漉的天真气。狛枝凪斗沦为绝望残党的经历被魔术协会加密,但塔和城的所作所为还是有碎片遗漏。这个人比未来机关的所有人都要危险,苍白纤薄的花后藏着罂粟的毒牙,被外表迷惑之辈只会被其玩弄于手心,仿佛温柔微笑的人,内心却是高山上的不融冰雪,狛枝凪斗比右代宫林檎更无情。
“不想抓住想得到的事物么?久宇小姐?”
没有血色的薄唇上下开阖,狛枝说出了似乎不知所云的话语,舞弥面无表情注视他。
“你想说你是卫宫切嗣先生的兵器……吧?这种话我似乎在(谁)那里也听过呢~”些许困扰地思忖片刻,干脆把伤脑筋抛在脑后,狛枝继续笑眯眯道出句子,视线却如同能看穿人心:“啊,抛却人格作为所有人的(附属)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哈哈,大开眼界,真是自欺欺人到极限的说法啊~”
他微仰下颌,表情变得傲慢至极,话语如同毒蛇吐液,恶意慢慢:“在上.床的时候,也是如此吗?嗯~自.慰意义嘛~!也不知道久宇小姐是否作为人偶享有过那份高.潮~你说,爱因兹贝伦的那位太太要是知道你们背着她这种事,她会想些什么呢?”
即便说到与切嗣有染也不动声色,听到爱丽丝菲尔之名却瞳孔猛缩,久宇舞弥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枪。
身为助手的久宇舞弥与卫宫切嗣的肉体关系的确并非纯粹,如果用一般的词语来形容的话,是情人关系,但这种关系又与普通的情人关系不同。她在年幼时期被切嗣从战场救起,整个身体与思维都是卫宫切嗣的附属,质问她是否爱切嗣就和内脏是否爱脑一样毫无意义,她给予的情.欲,也不过是令机器冷却下来的释放。但那位单纯的夫人是不同的。
爱丽丝菲尔是卫宫切嗣无法玷污的挚爱之人。
久宇舞弥盯住狛枝,眼中弥漫成灰。她不会放过威胁切嗣之徒,狛枝凪斗非死不可,她必须保护卫宫切嗣想要保护。但,结合之前他的奇怪举止来看——
“为了大脑想要杀死我吗?原来如此,无意志的兵器会产生回护主人的念头呢……真奇怪,保护卫宫切嗣的意志,到底是作为(附属)的指令造物、还是久宇舞弥本身……产生的呢?”
不给对方机会,狛枝微垂下首,声音带着蛊惑的腔调,宛如恶魔呢喃:“那明明是你仅属于他他也仅属于你的东西,一开始就是你占有的不是么?然而他却离你而去。用不值得与没有资格来掩藏自己,真的是这样思考的么,久宇舞弥小姐?就不想对方完完全全属于你么?不想……将对方永远束缚在身边么?”
舞弥的手紧了片刻。
也只有片刻。
“……先前和我走,是想挑拨太太与切嗣间的关系?”等待时机中的舞弥压深眸光,干脆道出声来。笃定自身幸运的机会主义者?还是另有布置?:“……不止是太太,还有Saber吗?”
狛枝惊奇起来:“还有余力考虑这种事啊,不愧是辅助兵器啊~!与我这种自我意识过剩的垃圾垫脚石级别完全不同呢!”
无视了耳边聒噪,舞弥冷漠想,只是这点离间的话,不必要赔上性命才对,太太和Saber一直游走战场,通过双马尾御主传递非常简单。
然而他没有。
通过某种手段得到了切嗣与她即将袭击的情报,他也没有告知Lancer御主。
漠然按下胸口的翻滚,仿佛与她毫无关系一般。久宇舞弥抬起眼,反将一军:“你又如何?说了就会得到么?”
你和我有何不同?
在血流中成长,在理想乡外生存,作为工具奉献给理想,将自己所有情绪埋于深渊,会将无穷的贪婪伸向明明不配也得不到的东西么?
狛枝凪斗低下眼,浓密的羽睫如扇笼下阴翳。
久宇小姐真是优秀的兵器啊,大约与多嘴多舌的他毫不相同吧。……是啊,那是哪个地方都千差万别、截然不同的东西。不存在那样的关系,硬按在头上简直叫人发笑。他只是伸手去用力抓住衣袂一角,总会有衣帛承受不住断裂的时候,就像那些从天空中坠落的人。离不离开这种愚蠢的问题根本无法询问出声,出声了也会被用力嘲笑吧——
——那个人会说些什么呢?
狛枝突然自顾自地开始咕哝:“啊,说不定会把我捆在背上也说不定啊那个人。说着‘烦死了你这样不就离不开了!至于你害不害羞关我啥事’不给反驳,然后这样一路面无表情趾高气昂谁看瞪谁‘看什么看没看过背棉花啊’地走下去,拼命说请你放过也绝对没有用的这个人,回头下放‘敢拍黑照片是吧我也要给你拍十张贴你一脸让你游街示众哦信不信!’的这种强硬通告,唔,不过因为强调过好多次果然上厕所不会带去吧……咳,噗,糟糕,不能再想了,画面感似乎有些强烈的过分了——”
她就是那样不管不顾恣意妄为的人。纵然是满目的阴霾,她搞不好也能闷不做声砸开一角,边威胁边将日光从隙缝拽下来。根本没有半点明媚,也许也不存在这种东西,只是个麻烦到不能再麻烦的破坏者。……可真是奇怪,为什么每次想到那个人,就忍不住想笑出声啊。
面前的少年像是走神了。
窗外的雨声也如同被隔绝,沉寂的只能听闻钟摆的摇晃,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吗?嘲弄弧度被抚平,灰绿的眼也有什么沉淀下来,转为昙花一现的安详平和。握着锈迹斑斑的枪走在夹着腥风与血雨的土地,跨过血流漂杵的河流,突然望见在横尸遍野的山丘顶,高空托着姹紫千红的花,尾羽微颤的青鸟站在灿若云霞的花瓣上,在和煦的风中咿呀——
那一定是……切嗣眼中,抛却了一切痛苦的理想乡。
“啊!”
久宇舞弥当机立断扣下扳机。旋转的银子弹猝然从枪口飞驰!
没受过训练的人能维持举枪的姿态多久?没有支撑的情况下手臂保持弯曲作过久,血液循环开始暂时受阻,麻木感产生,持枪的手就会不稳,他的手已经开始下垂,只要抓住这个空隙击中右手手腕的话——!
她忽然看到了狛枝凪斗的眼睛。
平静的水青湖面下是熊熊燃烧的疯狂火焰。
舞弥血液凝结,有什么不对劲,下一秒,她往对方的方向冲去!
有什么东西在狛枝的怀中亮起,以卢恩文字维持的结界震荡崩塌,初涉魔术的狛枝凪斗根本没有足够魔力维持长时间结界,但如果他的目标并不是维持结界呢?
子弹因震荡猝然细微转向,却依旧尽忠职守地朝目标物穿透而去,而在撞上目标的一瞬,有什么阻碍挡在面前,又被击碎飞溅出去。那一秒,狛枝从手臂麻木开始抢出,也只来得及做出将头歪向右侧的一步。
——子弹正中眉心击穿脑干的话,人就会瞬间死亡。
子弹的转向根本无法预测,肢体的倾泻也只是一瞬,然而他赌对了。不,那不是赌博,而是笃定他幸运的举动!狛枝凪斗要的不是生,而是由死引发的什么吗?!
舞弥的动作仅停留在跨越病床的那秒。有什么自天而降一瞬间击中了她的天灵盖。
地上的薄薄水雾遽然炸开!
电流与水陡然呛入口鼻,舞弥抽搐着重重摔倒在地,她倒地的最后一秒,晃动的视野中掠过天花板上因为发动光华流转逐渐熄灭的荷鲁斯之眼。
被镜像反转颠倒的、仅用于守护的古埃及天空之神荷鲁斯独眼的符文。
“……”
舞弥眼中的光骤然灭去了,机器沉入到更深的黑暗当中。
——那不是……荷鲁斯之眼……
超高校级的幸运,疯子……
在雷电与子弹降下的瞬间,狛枝凪斗被甩了出去。
大厦像是被谁连根拔起的剧烈摇晃,外界结界破碎与室内魔术发动气流对冲,刹那高强度的消防玻璃也不堪重负,飓风袭击般“哗啦”裂成无数碎片倒飞出去,雷沿着被击穿的空气如蛇行一头撞在混凝土的坎墙,而后悄然散去。子弹擦着脸飞出,因为被甩出去没有被电击、抓着窗台摇摇欲坠的狛枝在即将松开的前一秒,椿茶发色的英灵陡然出现在半空中,灵体化为实体,及时拉住了四指被重力拽下强迫掰开的手。
普通女性似的纤细胳膊意外有力,仅凭单手就将狛枝整个人重新带回房间,Lancer看着这个毫发无损的幸运儿,他委顿在地,大指头似乎僵住了,试图挪动也毫无反应。
“早上好,狛枝君。又见面了呢。凭借(不幸)发动的(复合卢恩符文)吗?的确是很大胆的举动呢。”
如同森林女神狄安娜的巴比伦泥偶话音宛如山涧清泉在耳畔叮咚。冷汗被风吹干,柔软的流海黏在额上狼狈不已,发尖还沾着雨珠。
真是幸运啊,他果然还是活着。
就如同往前行过的路,狛枝凪斗将永远苟延残喘在这条道路上。
倒在床脚被雷电击溃的久宇舞弥人事不省,谨慎就是你们的致命缺陷,久宇小姐。但是,为什么选择我,卫宫切嗣?狛枝扯动嘴角,又咳嗽起来,有什么腥甜的东西从喉间溢出来,他看了须臾,漫不经心将血抹入掌心。
“(又)吗?不是从最开始,就站在树梢盯着这边吗,麻雀桑。”
能够自由自在变幻为万物的天之锁被揭穿也无殊色,他坐在破裂的窗台上,背后是如瀑的大雨。
没有指责,没有愤懑,说出的仿佛只是句单纯的询问。
——“令Saber御主抓住机会、岸波小姐布置在医院的结界被破坏到没办法重构的这件事,是狛枝君动的手脚,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