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薄冰下是即将喷涌的火焰。
额头传来的温度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眼睛凶狠盯住了他,狛枝凝视着,嘴角犹自挂着抹微不可察的讥诮:“右代宫同学不是看过了我的档案了吗?”
她在发抖。
勃然大怒也不为过,细微的哆嗦从手臂一直上升到指尖。狛枝凪斗从没见她气成这副模样,即便是自黑白熊工厂之后,她也不过抿着唇用力给他上药而已。
是啊。他漫不经心地想。一次两次三次,不管多少次,只要是他所见过的人,都会彻彻底底对他这种恶劣至极的人渣失望,啊啊,人总是喜爱好的善的厌恶丑陋的,不该就是这样吗?所谓的aeternaeveritates(永恒真理)?
——她这么生气仅是因为你本身。
他陡然攥紧了手。
耳畔传来轻细的话语,像是隔了无数层厚重衣物传来,近乎消音的朦朦胧胧,可那样的声音依旧势不可挡的钻入他的耳中,已经不再疼了的断肢也突然一下疼痛难忍起来,狛枝用力忍耐着,似乎拼命忍受下去,就能将这份痛楚连带所有的过去都忍耐下来,如同他从过去到如今都一直在做的一样。
不可能的。
哈哈哈哈哈说什么梦话呢?自以为是惯了,就以为所妄想的东西统统都能成为事实么?他可不是天真的漫画主角一样的东西,对不会到来的只有希望的象征会得到的东西热切期盼,以为他是那些毫无自知之明的预备学科吗?那是多么的恬不知耻啊?????
墙灰簌簌下落,白苹果收回砸破墙壁的手,她抿着唇,声音仿佛压抑着剧烈的怒气,她盯着狛枝,就像狛枝盯着她一样。
那双灰绿的眼眸在笑,瞳仁里却殊无笑意,雪夜里的苍白灯光苟延残喘,须臾要湮没一切,化为漫山遍野的苍茫大雪。
没有温度。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生气。
“……我还没穷到施舍东西。”
可有些话必须要说出口。
剑拔弩张中,白苹果盯着那双灰绿的眼睛:“……幸运与不幸不是你的全部。……没有什么值得你用你的不幸去换!我回来不是因为你的幸运与不幸,是因为我想回来,所以来到了这里!!”
“……最终选择了希望,那些人也勉强有成为垫脚石的资格。”狛枝瞥下眼眸,他说着答非所问的话,笑容渐收:“未来机关虽然不堪一击,七海同学与苗木同学毕竟依旧是希望所在……或许右代宫同学也为了预备学科日向君……嘛,虽然仅仅是预备学科……身上倒也稍微有半分凝聚人心的东西……”
搭在后背的发滑落到了胸口,白苹果直接打断了他:“你以为我是为了七海和日向来的?”
头颅微侧,眼角陡然挑高,狛枝自下往上睥睨白苹果,目指气使的轻蔑在眸中漾开:“……哈?难不成右代宫同学想说,是因为我这种垃——”
他没能再说下去。
因为那个人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漆黑的瞳眸只映入了一个人的身形。
有什么东西浮上他的骨脊,让整个人都战栗起来,狛枝凪斗仿佛被扼住了脖颈,机械制成的手臂起了细碎的噪音,斩断臂膀的痛楚让他无法吐出任何话语,冰似的的手心渗出了湿冷的汗,眩晕涌上,他拼命捂住了虚假的手臂,几乎是蜷缩似的弓起瘦骨嶙峋的背。
“你又想逃了吗?”
平淡尖锐的话语引来了狛枝模糊的笑。他低下头,双肩抖动着,仿佛压制着什么般的,断断续续的低哑笑声从喉头传出,有如暮色枝头上嘶鸣的夜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多么可笑啊~竟能可笑到这种地步吗?看来在虚假南国小岛的一个月没能让右代宫同学明白我这种疥虫是个什么玩意呢~”虚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狛枝灰绿眼眸中尽是料峭:“虽说希望的象征并不是我这种人能妄议的,喂,右代宫同学,偶尔也拜托你去看看眼——”
“科”还没有说出口,额头已经被什么猛地撞上,背脊蓦地挤压在床栏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猝然眯起了半只眼。忍下痛楚,狛枝慢慢垂眸,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手心:“真不愧是右代宫同学呢……没法说下去就直接动手吗?叽叽喳喳的可真是没完没了——”
用脑门猛撞上胡说八道混蛋的白苹果陡然伸出手,电光火石间钉在他的双肩掰正,她恶狠狠地盯着狛枝的眼眸:“你就是不想听我说出答案对吗?狛枝凪斗,你就是不想听我说我因为你才站在这里是吗??!!!你不信有人会看向你!就算我现在在你面前了你依旧不敢相信!因为不配,不值得,因为你觉得得到的一切总有一天都会失去!你这样想!就如同你面前的大傻逼曾这样想过一样!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放他娘的——”
“砰”的巨响,骤然被推倒的白苹果砸进了满铺的被褥中,天花板自视野一掠而过,白发的少年背着光,灰绿的眼睛仿佛喷涌着火焰:“一直唧唧歪歪的能闭上你的嘴吗?……嗯?是呢,莫非右代宫同学的意思你能永远留在我身边吗?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一周一年一辈子一生???”
狛枝喘起气来,痉挛的手指几乎按不住身下人的肩:“然后永远不会像三个月前那样无法留下消失不见,不会像那些从过去到现在都全部成为垫脚石的存在而是成为绝对永恒不灭的希望吗???!!!”
白苹果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俯瞰她之人,好像不知道对方会做什么一样。轻飘飘的淡蓝衣袖擦在她脸上,柔软的。他更瘦了。白苹果心想。
幽暗的室内光芒不透,冷意渐渐上升,黑曜石的瞳眸直直望着他,如往常相同的。
耳中响起细小的嗡鸣。
嗡,嗡,嗡。
一切都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击打石头的水面,荡开的涟漪一圈圈被擦淡,最后什么也没能剩下,面前的漆黑开始旋转扭曲,逐渐模糊成了朦朦胧胧的雾气。
有什么盘旋而上,黢黑的粘稠汁液缓缓泌出,从发旋顺着眉心、鼻梁淌成线,瀑流扩大,将他的整个人都覆上墨色。
不是一条路。
永远也不是一条路。
狛枝忽然自言自语起来:“……是呢,所以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右代宫染成和我这种废物一样的颜色吗?”
他望向对方,细小的螺钿在眼中旋转,沉淀为了层层乌黑,少年注视着那个人,放在脖颈上的手慢慢收紧:“那么。”浓稠的恶意在眼中化开,最终汇聚成海:“……如果杀了右代宫同学的话。右代宫同学会不会就能够永远留在这里呢?”
如果迟早要失去的话,就如同父母爱犬那样逝去的话,在一开始,本就应该由他动手啊——!
有什么在大力击打太阳穴,咚咚,咚咚,血液无法供应,蚂蚁啃噬的麻木爬上,苍白的指尖掐在纤细的颈上,仿佛下一秒就会将其折断。在手臂支撑的三角笼罩的阴翳里,沉默许久的白苹果凝视狛枝,接着轻启唇瓣:
“继续啊。”
“要不要让我教你怎么杀人?”
“先把我的眼睛挖出来,然后再挖出心脏切下头颅斩断四肢,哈,是不是还要泡几年福尔马林?”
摊开的胳膊软软的垂在床侧边,她咬着牙,陡然大吼:
“如果这就是你渴望的(陪伴)、(永远在身边)的话,狛枝凪斗,那你现在就给我动手啊!!!!”
脖上的手颤抖起来,越来越抖,白苹果闪电般攥过那人的手,将手指用力往眼睛上猛刺:“来,开始,给我挖啊!”
饶是狛枝收的再快,少女的眼睑也被划出道血痕,血珠凝结成线,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白苹果闭着右眼,她仅睁着只眼睛看着他,鲜红的血线从鼻梁的弧线淌到了左边脸颊:“为什么停手?”
白苹果的话语冷的近乎冷酷。可没有任何人看见她的手却如同拼命抓住什么般的猛握住。……如果这样做的话不会轻松上许多吗?可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一直没有。
胸腔剧烈起伏,同样明白的狛枝看着自己的手心,厌恶,厌恶,极度的厌恶感让他快要没办法站立,嘶哑笑声再度从喉管中倾泻而出,几乎是恐怖咆哮起来:
“所以右代宫同学是想救赎我吗?‘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不信的必被定罪。’啊啊多么崇高多么耀眼的想法啊,居然是想要救赎我这种垃圾废物吗???!!!!!”
白苹果漆黑的眸子锐利如锋芒:“又想逃吗?”
整只手都在颤抖,狛枝的目光变得漠然:“怎么,右代宫同学是想学那些伪善者用尽力气将我这种人拉出泥沼么?然后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宣扬自己做了件不得了的大事呢——哦,快看,有件垃圾又被改造成人了——”
“我已经说了。我已经说了!我没穷到施舍这种东西!!”
回吼出声,双马尾少女勃然大怒,她一把攥住狛枝的衣领将他拉下,少女说的又快又急,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逃啊!天上也好地下也好!埋自己进沙子是吧,成啊,我就蹲在你旁边等你出来。要是把自己沉进海底,我就在海上等你浮上来!把你自己丢进泥沼是不是?我就在树上等着你等到你自己踏出来的那天!不肯原谅自己也好,轻视自己也好,狛枝凪斗,你逃啊!我等是我的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关你屁事,关你屁事关你屁事!少啰里巴嗦的给我闭嘴!!!!”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水珠。水珠陡然打在她的面颊上。一滴,一滴,又一滴的,顺着肌肤纹理擦过嘴角,咸的发苦味道在她口腔中蔓延。
少年睁着灰绿的瞳眸看向她,那个人的手指一点点松开,无意识的,他看到那个气得发疯的人急剧收缩的瞳孔。
为什么那么惊讶呢?
有些不解的,狛枝奇怪伸出手,不知从哪来的水珠猝然落在他的手心,嘀嗒,嘀嗒,滴滴答答的宛如细雨降下。
“……诶?”
就是说嘛,为什么会看不清右代宫的脸……原来是哭了啊……
是呢,如果被泪水填满眼睛的话,就会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在父母的葬礼上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了吗?托右代宫同学的福,终于又想起哭泣是怎么一回事了呢……
哈,就是这样啊……
为什么总是你呢?为什么不离开呢?
为什么选择等待我这种废物呢?
一只手陡然拂上狛枝的眼睛。
她大概是僵住了,整只手都硬的仿佛石头,擦拭眼泪的动作和之前给他刷药一模一样,不过这次一点都不痛呢。狛枝茫然地看着伸出手的人,好似空白了半晌,他遽然笑了起来,带着孩童的天真气:“……看来又被看到最差劲的一面了呢。真奇怪,为什么总是右代宫同——”
手臂猝然粗鲁箍住人的头颅,径自将人拉入怀抱。
“别这样笑了。”白苹果哑下去的声音颤抖起来:“别笑了。”
他没有再动。
压抑的呜咽仿佛受伤的小兽,有什么势不可挡一头扎进了胸口,猛地溅出血来,白苹果拼命掐着手心,几乎要把手掌掐出道血痕。左肩窝的薄薄衬衣很快被什么染满了,她手足无措,一会心想包里还带了礼物,给他会不会高兴一点?一会心想这个家伙不吃甜食;一会心想至少哭出来了,一会心想等会该若无其事的说些什么吗?……
该说些什么,应该说些什么。快说些什么。
“没关系,我早就看过很多次了。”
笨拙地拍着狛枝的背,然而刚说出口,就差点没咬掉自己舌头。白苹果又僵了许久,才干巴巴道:“……我刚才不该,那么逼你。对不起。”
她被怒火摄住了全部心神,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风吹过大脑一激灵,她到底居高临下自以为是说了些什么玩意??
细微的窸窣响起。狛枝低笑了声,慢慢开口,带着鼻音的。
“……右代宫同学。我曾经有过的东西,一件不剩的全都失去了。”
白苹果没有动,日光移到了她的右眼之上,她半闭着眼,看着空洞的天花板。……失去,她曾经也害怕的东西。他比她失去的要多上十倍百倍。
“狛枝。”她平静回答:“……相遇,分歧,分离,死亡。亲人,朋友,伴侣,无论是谁,不会有人永远陪伴在另一个人的身边,就像春去秋来,变幻的四季不会是同一个一样。……可总有什么,是不会失去的。”
柔软白发拂过下巴,狛枝凪斗似乎安静地听着。
“……相遇,被爱,亲切,关怀,不管是什么,就算人不在了,就算失忆了,忘记了,世界是假的,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抹消它们的存在,他们存在过,无需任何东西证明。就像你。就像我。……就像你的……父母。以及那位非人的朋友。你知道什么是(物自体)吗?”
“……右代宫同学相信吗?”
“……不信。”
狛枝低低笑了出来,胡说八道失败的白苹果有些狼狈地瞥开眼,须臾,她听到狛枝问道:“右代宫同学,为什么会因为我回到这里呢?”
白苹果顿了一下,仿佛卡壳了,半晌,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哦,那什么,大概,我放心不下,你,吧。……就居高临下自以为是了你想笑就笑吧你!”
狛枝的肩膀在抖:“唔,话说说这种话半点也不难为情吗右代宫同学……”
白苹果恼羞成怒,用力捶了他背一下:“难为情给你看啊!”
埋进肩窝的狛枝立马“噗嗤”,又被白苹果抽了一下。他忽然沉寂下来,茸茸的脑袋一动不动。
“……回来的,可真晚啊,右代宫同学。”
“……”
白苹果垂下眼睑。
“……有个像你一样的白痴,因为某些事犹豫不决,所以……想了很久。”
“哈,为什么的原因,右代宫同学能告诉我这种人吗?”
“一个连太妹都够不上格的傻逼故事你也要听吗?”
“……虽然说起来很像是危险发言,但右代宫同学说的每一件事,我都想听哦?”
垂下眼帘,狛枝顿了顿:“还有,欢迎回来,右代宫同学。……能见到真正的活着的右代宫同学,就连我这种垃圾也——”
白苹果立马伸手,报复性把抬起脸的人重新按回去,对着白毛一顿乱揉。天光透过晶亮的玻璃洒进房间,阴沉房间焕然一新,无视某人的不断抗议,她嘴角弯起,遽然对着没人看到的天花板绽开微笑。
……欢迎回来吗。
“哦。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