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进来开始,就没说一句话。
眼前的少女脸像是被钉起了,径自沉入时间的静止之河中。
有些忧心地望过去,并未得到任何回应,日向创心想,没事吗?……右代宫,还好吗?
左边是罪木……右边是终于清醒了的狛枝,罪木似乎还沉浸在两人死亡的惊恐中,而狛枝……就先不说狛枝了。
他是第一次看到右代宫去仔细检查死去的同伴身上的伤,从西园寺开始,然后到被吊着的澪田,她蹲下身仔细翻看澪田脖子上的吊痕,并探索似的摸了下澪田的后颈。
原本七海对她说了句什么,右代宫还简短地回复了几句,后来是为什么,她突然开始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了呢?
到底是,什么呢?
……记忆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感受到七海的视线,日向吸了口气,对着旁边点了点头,他开始叙述起当时发生的事情来。
学级裁判,开始。
事情发生在今天早上,还没到七点(因为黑白熊广播没有播报),日向在医院大厅等待与住在汽车旅馆的同伴的通讯,在左右田改造的监视器屏幕中,突然出现在昏暗的烛光中,带上手提袋的人爬着梯子上吊的影像。震惊的日向发现影像中的地板和作为背景的黑色帘子像是演出间的,于是匆忙跑到演出间,发现了上吊的澪田的尸体。脑海一片混乱中,日向选择了去附近的汽车旅馆叫人,等他们再回到演出间,原本敞开的门居然被上锁了,用力砸开门,他们发现了被绑在柱子上已经死去的西园寺。
他们死亡的方式,和之前黑白熊在电影院播放的影片一模一样。
首当其冲的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日向,虽然有些无奈,他还是靠由狛枝作证自己并没有看影片的事实洗脱了嫌疑,另一个看过影片的狛枝也因为患上绝望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绝望的我是不可能犯罪的,要怎么说你们才能明白啊?”),向黑白熊要观影名单是妄想,众人往别处寻找突破。
因为没有任何突破点,日向有些犹豫地询问:“……狛枝,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号称自己已经把绝望病期间的事全部忘记的狛枝激动地抱紧了双臂:“哎呀,大家居然依靠起了我这种人渣?真是激动的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那么会不会像日向同学所看见的一样,澪田就是自杀的呢?澪田同学……不能是自杀的吗?”
讨论的结果是NO。
不同于发现顺序,先死亡的应该是西园寺,然后是澪田,虽然因为室内暖气的原因导致罪木无法确定死亡时间,但澪田脚底有西园寺的血迹,地板沾染的也被凶手擦过了,地面还是能看到痕迹。澪田也并非是杀掉西园寺上吊自杀,原因在于其上吊用的梯子阶梯上并未沾有惨遭割喉的西园寺血迹,足以证明日向看到的影像是凶手的诡计。
——凶手在杀害澪田之时,意外被不知为何来到演出室的西园寺看到了,凶手杀死了西园寺,并以影像和发现顺序让大家误认为是比拟杀人。
显然知道什么的狛枝装傻充愣诱导日向得出这样的结论,却像是吊人胃口绝不肯一口气说出来,日向有些不满的同时,又觉得狛枝知道些什么。
……不对。
右代宫和狛枝一样,都知道些什么。
那个不知道想什么的右代宫听到了西园寺去演出间的原因——那个昂着头走路的小姑娘依旧不会系和服,大约拜托罪木一次就是极限了,不肯低头的她勉勉强强听了索尼娅的建议,跑去有能照到自己全身大镜子的演出间去系和服。
她想,她握紧了拳头想,她没听她说话,她没听她说话,拿这种事扯平可真是可笑啊。
日向忽然迟疑:“……等下,说不定我看到的影像根本不是发生在演出室……”
“诶?怎么会……”罪木惊讶地说。
日向所看到影像的讨论结果也很快出来了,因为左右田改造的通讯器所接受的信号范围只有汽车旅馆到医院间(“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岛上无线信号很强但根本无法利用诶?”左右田纳闷的说),符合条件的只有医院会议室,因为地板和窗帘与演出室异常相似。
凶手在杀害澪田西园寺后,来到医院会议室伪装成澪田上吊,通过摄影机(左右田从残骸确认并没有录像功能)让大厅的通讯设备接受影像,然后日向发现澪田,一直在监视演出间情况的凶手在日向喊人时来到演出时,把包裹住西园寺的壁纸扯下,接着在门侧涂粘着剂制造密室,再随所有人一起破门而入。
沉默许久的狛枝终于给出了致命一击:“我问过黑白熊了呢……吊在澪田脖子上的绳索是超市才上的新品哦?而绳索上倒的毛,却是往两侧都有立起,不是很奇怪吗?”
只有澪田是被人用绳索套住脖子,双手拉扯绳子两端摩擦导致窒息,才有可能会造成这样的磨痕。
澪田不是自杀。
但是曾经有人极度肯定地说,她是。
日向有些僵硬了。
那个时候,身为(超高校极的保健委员)去验尸的罪木笃定地说——
“没、没错呢,澪田同学是上吊没错。”
日向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他突然知道了、知道右代宫为什么一直沉默的原因——
那时的右代宫听着狛枝询问是否自杀,罪木回答的时候,她分明,就站在狛枝后面啊——
脑海中闪过那样的场景,日向创突然全部记起来了。……可怎么会是那样不眠不休照顾人的罪木呢?
罪木像是忍无可忍地反驳出声:“可、可别弄错了啊?我虽然懂得一点验尸知识,但怎么说也不是专业的呀!弄错了也情有可原吧?诶嘿……就是这样……因为我蠢蠢的一时大意……!”
“……连勒痕也能看错吗?”
白苹果终于出声了。
仿佛是陌生人在说话,她直直望向罪木惊慌失措的眼睛,乌黑的眼像是寂灭了:“……因为是勒住往上提,索沟的痕迹是水平的,并且受力均匀,深浅会一致。”干巴巴地比了个角度,她比了比脖子:“而上吊的话,索沟是竖起来的,着力点的地方会最深,深浅会不均匀。并且,勒死后再吊起来的话,即便只有道浅的没法看清的痕迹也能明白——有分别的,两条啊。……还要我说勒死与吊死骨头断裂的方向吗?”
她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
真正的凶手,是谁这一事实。
她也知道同样察看过的狛枝在罪木回答的那一刻也明白了。
……狛枝一向是知道也不会一口气倒出来的人,这次大概是大病初愈,说的话也很少,她在一轮一轮的讨论中得以喘气,不知自己在沉默些什么。
(我很喜欢照顾病人呢,总觉得看着他人痛苦不可以置之不理……)
她大概是,有想到这个小姑娘,曾经些许腼腆地向她说出了这句话吧?
右边的人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是错觉。对方轻快的声音响了起来,语调变得嘲讽:“连最普通的医科生也知道这点才对哦?身为超高校级的罪木你,会不知道这些吗?”
白苹果垂下眼。
……第一次觉得狛枝这样不客气说出来太好了。
或许因为那该死的病才好,因为脑子糊的太久了不知道怎么再运转,她现在可能头昏脑胀的厉害,以致于连话都懒得说了。
被绷带裹住的手紧攥着衣摆。
罪木像是喉咙被扼住了,发出用力喘气的声音:“呼呼……呼呼呼呼……连右代宫同学,也不相信我吗?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吗?”
她慢慢低下头,手中的衣摆已经被抓的变了形,罪木却浑然不知,而是更用力了几分:“我不是犯人……我不是犯人不是犯人不是犯人啊!你们有证据吗?有证据证明我是凶手吗?说到底会议室的话谁都可以做吧!即便那时候九头龙同学没来日向同学出去了,已经痊愈的右、右代宫也可以啊!不是我啊?不是我啊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啊?!”
白苹果不发一言,日向却有些难受地扭过了脑袋:“够了罪木……”
“还要垂死挣扎吗?样子可真难看啊。”狛枝叹了口气,“虽然说出来很麻烦……但就像右代宫同学帮我做出不在场证明一样,在尸体发现通知响起前,她确实是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哦。即便关于绝望病的所有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有些事还是迷迷糊糊的窥视到了,比如说,每晚罪木同学你看我的表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么,绝对不能被原谅啊……”
罪木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啊!为什么不肯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呢!?为什么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被讨厌!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为什么总是第一个欺负我!!??”
她崩溃一样大哭起来,周遭的景物没有一项映在她的眼中,白苹果在旁边冷漠看着,看着罪木夸张地大哭,夸张地撕扯着头发,说出极力狡辩的台词又被日向辩的体无完肤,然后狂态慢慢沉下,一言不发。
……有股烦躁盘旋在自己的心头。
罪木蜜柑笑了。
昔日愁苦的眉骤然舒展,藕荷色的眼睛眯了起来,唯唯诺诺的胆怯懦弱陡然消失,她蜜蜜地笑了起来,仿佛听到的不是将自己定为凶手的话,而是情人的蜜语:“嘿嘿……呜呼呼呼呼呼……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白苹果看着罪木,后者的眼神并没有聚焦到她身上,神经质地笑着。右侧的狛枝有些苦恼地扶住额头:“站在我们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超高校级的保健委员),罪木蜜柑了。恐怕要说的话,她应该是……(超高校级的绝望)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是得了那个吧?(绝望病.)。与我们不同……是名副其实的……陷入绝望了呢。”
日向像是明白什么一样恍然大悟。狛枝低下眼,再慢慢看过去时,灰绿的眼中有料峭的冷光:“为了绝望而不是希望去杀人这种事……无法原谅。绝对无法被饶恕!”
“不对哦。”罪木一瞬打断了狛枝的话,不顾狛枝的惊诧,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才不是为了什么绝望希望呢……我只是为了(她)哦?那个心爱的(她),我什么都可以做哦……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一定一定,会非常开心吧?是的,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
她如陷入热恋的少女一样,羞答答地对了对手指,然后看向狛枝:“你,不理解吗?没有心爱的人吗?因为你也是不被世间原谅之人吗?真是可怜啊,值得同情~”
罪木捂着胸口,脸上泛起潮红:“跟你们说这样的事,你们也不会了解吧?真可怜,爱啊,是多么甜蜜的东西啊?只要有爱,我就可以忍受一切的辱骂踢打啊~多亏了这个病,我才(想起)了(她)的事哦?”
——罪木蜜柑患上了(回忆病.)。
(她)是谁不言而喻。
白苹果听着她笑着说“我变成这样都是大家的错”,听着狛枝询问关于“背叛者”的事罪木回答背叛者来自(世界的破坏者)未来机关身份的话等公园的倒计时到0就会知晓,她在边上听着,一如既往在边上听着。
……啊,江之岛盾子吗?又是江之岛盾子啊……
直到投票结束,罪木都仿佛乞求希望一样仰着头,处刑的铁链从门外蛇一样刺入——
白苹果的眼前,浮现起的,是——色厉内荏“啪嗒啪嗒”踏着木屐走到她前面,橘色和服像花朵一样的小姑娘。以及跟在她身后、因为极度自卑佝偻着背,慌乱之中,却向她露出含羞微笑的少女。
烦躁。
烦躁烦躁烦躁烦躁烦躁烦躁烦躁烦躁——
铁链晃荡不休的碰撞声近在咫尺,掺着铁锈与血味的风声飘入耳中。它就快吻上痴笑少女纤细的脖颈了,而电光火石间,胳膊猝然伸出来。
“啪!”
因为受阻而震荡,锁链猛烈晃动起来,在无人反应过来时,被血镀上暗红的链子已被握在手上。锁链要人性命地“咯吱”着往回拉,叮叮咚咚的刺人耳膜,似乎双脚钉在了地上,双马尾少女盯着罪木的眼睛,或许凛冽到难以忍受,罪木竟不由自主退后了一步。
“……你想阻止我吗?想阻止我见到(她)吗?事到如今还想要救赎我?呼呼呼,那可真是伟大的令人发笑呢~”发抖一样的,罪木抱紧了双臂,话音刹那尖啸起来:“你不是和大家一样,一直在膜的外侧吗?与拿脏水泼我的人、殴打我的人、用笔戳我的人一样,就是在外面那样看着而已吧!嘿嘿……嘿嘿嘿……我什么也没做错啊!想要施以虚假的温柔吗?呜呼呼呼……除了(她)以外,不会有任何人给予爱了!”
“闭嘴。”
冷淡回应,白苹果用眼睛止住了二大想要上前帮忙的动作,被勒出的鲜血从她的手中流出来,滴在散发腥气的锁链上。她盯着罪木,灼灼的目光似乎要将人炙出个洞:“我问你,你是真正、出自罪木蜜柑自身意志的、杀掉了西园寺日寄子和澪田唯吹吗?”
“哈?听不懂人话吗?方才我不是说了吗,你们见到的(罪木蜜柑)并不是真实的,关心着他人的她只是忘掉记忆的产物而已。怎么?会对那样虚假的造物抱以好感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像是充耳不闻的,面前的人再上前一步,“我问你,你是真正出自罪木蜜柑自身意志的、杀掉了西园寺日寄子和澪田唯吹吗?”
罪木蜜柑在发抖。
似乎与什么激烈对抗一样的,她瑟瑟发抖起来。一点涟漪变为巨浪,表情开始扭曲,罪木疯了一样冲上前,伸手掐住对方脖子:“听不懂吗听不懂吗听不懂吗听不懂吗!为什么一直问一直问一直问一直问!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是吗!一定是这样觉得的吧!为什么从来不肯原谅我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右代宫/右代宫同学!!!!”
尖锐的指甲划过皮肤,带来生理状的痛楚,对身边人的喊叫充耳不闻,白苹果用力掰开罪木的手,她盯着她:“给我闭嘴!!!!!!我问你,你是真正出自罪木蜜柑自身意志的、杀掉了西园寺日寄子和澪田唯吹吗?!!!!”
大约是太过用力了,罪木遽然大哭起来,又大笑起来,白苹果只是一味地盯着她,无数名为烦躁的事物在胸口盘旋,挤压:“杀死澪田的绳索,是在超市拿的吧?前一天才上的新品,你离开医院,去了超市,拿到了绳索。那为什么,要在前一天我和你交接的时候去拿?为什么要让我发现?”
她听到的是门敞开的风声。
之所以没有听到呼吸,因为她才匆忙回来。
推倒椅子是掩饰,掩饰自己来到对讲设备前的脚步声。……真傻啊,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明白。
白苹果冷漠地盯着她:“(她)对你做了什么?”
“滚开滚开滚开滚开滚开——!!!!!!”
罪木失控似的想要往墙上撞去,可拉住胳膊的手却像铁钳一样阻止了她,她疯狂地上口咬,用指甲用力划——
混乱之中,臂膀似乎被刻上什么。
……
…………
……V……?
歪歪扭扭的一竖没有写完,在人冲过来分开她们的一瞬间,罪木忽然浑身抽搐着倒了下去,脸变得青紫,然后发黑,灰败。
罪木蜜柑的呼吸声遽然停止了。
左手的锁链不知何时变得软绵绵的,没有拉扯的动静了,罪木躺在七海的怀里,闭着眼,不会再说话也不会笑了。
她俯瞰着。
莫诺美抽泣的声音远远传入耳畔,高高在上的黑白熊爆发出大笑:“唔噗噗噗噗~唔噗噗噗噗~唔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看来罪木同学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先服下了毒药呢~哎呀呀,相互爱护的同学之情可真是感人呢~可惜无论怎样也是徒劳呢!无论怎样,依旧步入了绝望之中!真是荡彻心扉的绝望!绝望到令人想大笑啊!唔噗噗噗噗噗噗噗——”
恶意的笑戛然而止。
迅疾如天空中如龙蛇走划下的雷电,黑白熊忽然悬空,将它带离地面的,是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的白苹果,鲜血淋漓的一只手。
“啪!”
构成骨骼的钢铁在她的手中化为齑粉,黑白熊的头霎那间爆炸,成了滩死相凄惨的烂番茄,身体中闪了一下的小炮台,也被人一脚碾碎,变成堆乱七八糟的残骸。
“赛高,赛高~!真是~超绝望的表情啊~因为朋友死去感受到绝望了吗?唔噗噗噗噗~太棒了!太棒了!来的更多一点才好KUMA!”
掩着嘴的黑白熊从椅背后转了出来,它蹦蹦跳跳地踏出:“这样的绝——”
“轰!!!!!”
抓鸡仔一样抓起黑白熊的头颅,手的主人直接将它轰往墙上。熊状玩偶光炮一样疾飞出去,一阵巨响,前边墙壁遽然倒塌。水泥砖块多诺米骨牌摧枯拉朽倒下,扬起的粉尘将视野变为片灰白,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
静默之中,白苹果冷淡开口。
“你他妈给我闭嘴。”
她说。
“唔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身后传来极度压抑兴奋到发着抖的笑,少女头也不回往门外走。
鲜血滴滴答答地,在地板连成条红色线。
——然后一直延续到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