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从空中掉下来了。
他听到庞大机械发出的轰鸣声,刺耳单调不断在耳畔回响。焦黑的尸体围着他,持过枪的肮脏手指轻搭在他身上。灰绿的瞳孔猝然染上火焰的彤红,大火剧烈的曳动着,像是要吞没一切般曳动着——
身体突然被什么拉了下去。
坠入深渊,坠入深渊坠入深渊坠入深渊,无尽的黑暗在他背后,有什么攥着他的衣角不放,要将他拉入永远无法的浮出的黑沼之中。
窒息。
无法呼吸无法呼吸无法呼吸无法呼吸无法呼吸。
他们告诉他,一切都将终结,一切都无可逆转,你的宿命就是沉入八识之底,沉入绝望之渊啊。
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喉咙,企图让他闭上眼,他却拼命挣扎,拼命挣扎拼命挣扎拼命挣扎,拼尽全力睁开眼睛——
他看到了细小的、仿佛瞬间就会熄灭的微光。
薄薄的挂在视野之中,从最狭窄的罅隙间透过来的,那一点微弱的天光。它在干涸的眼眸中跳动,仿佛澄澈的蔚蓝大钟,无所畏惧地悬于万物之上——
——(在无可指望的地方,在一切皆太过清晰地指向终结的地方。)
——(我却,生出了希望。)
从床上爬起来时,窗外已是暮色昏昏了。
面无表情抓了两下脑袋,脸上的布条被人剪掉了,柜上零零碎碎散落一地,身上也换成了病号服。白苹果耷拉着手,坐在雪白的病床上,发了会呆。
那本厚重的红皮书被摆到了枕头边,大概是罪木给带来的,白苹果当时只是从房间书架里抽出了看起来最有杀伤力的一本,现在一看,《尼采集》。
白苹果:“……”这玩意她以前中二病的时候还真看过。
拍了两下脸令自己清醒,伸手把矮柜上的口罩拿过来,带好。之前她把人扛到医院,一直坚持到丢人上病床,等她自己走到病床房间,一口气松下去,就只记得说要防止传染带口罩,然后浑身发红直接脸朝床倒下去了。
鼻梁上传来隐约痛楚,白苹果忍不住揉了两下。偌大的医院沉浸在灰败的橘与血色中,窗外的金黄沙滩也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了,摸两圈摸出手机,白苹果划来划去就划开了非洲师,没管自己额头是不是能煎饼,她就那样脸色潮红、眼睛清亮地玩起了游戏。
哦,七海也在,太棒了。
……被带了十轮车的白苹果看到屏幕上,七海小姐开始变幻着换式神的卡,张张都是食梦貘,滑稽的猪说着“YUME”、“YUME”,蛇塔里仿佛成了梦的海洋。
老气沉沉的暮色早就沉下去了,随之浮现的是浓的化不开的墨色,手指停在泛着光的屏幕上,仿佛时间停止了一样没有动弹。七海小姐严肃的表情似乎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白苹果心想她什么时候抽了那么多食梦貘,又想可以玩无限昏睡大法了,只是乱糟糟的念头转了半天,她往后一仰,愣着眼看着天花板。
……哪有这种办法叫人睡觉的啊。
只得老老实实退出游戏,白苹果松垮垮地靠在病床的床栏上,刚嫌硌着背抽了枕头垫,门外就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那个,右代宫同学,有醒过来吗……”
熟悉的女声在门外微弱的响起,似乎犹豫不决里边人的状况,脑袋转过去,白苹果道:“醒了。”
“我、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门被拧开了。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一下子亮起,白苹果眯了眯眼,对惶恐着说“没关系吗”的罪木回以肯定,端着盘子的罪木走到了床沿边,被剪得七零八落的黑紫头发有些狼狈,白苹果一看,是棉签和药。
“啊,那个是……之前右代宫同学不是重重摔下去了吗,我想那种力度会有淤青的、的哦……?”罪木飞快地瞟了白苹果一眼:“果、果然有,所以该上点药才可以……”
白苹果:“小伤而已不——”
罪木:“不、不可以!一点小伤放任不管就会变成很严重的伤势!为什么不好好听话呢!”
白苹果:“……”
说完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罪木一下子捂住嘴。从保健委员的身份脱出,巨大的恐慌感几乎要将她淹没了,刚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就像以前一样跪在地上道歉,眼前的人已经双手放膝,端坐在床上:“……麻烦你了。”
白苹果绷紧脸。
……她小时候有段时间经常跑医院,所以后来中二起来谁的话也不听,除了医生会让她抖一抖。
微拉下口罩,沾了药水的棉签点在自己鼻梁上,冰冷冷的叫人有些想打哆嗦,半张脸的恐怖效果要打折扣,但仍有威慑力在,可罪木很细心地给她上着药,眼神专注,仿佛柔弱的枝条抽出了绿芽,陡然长成了秀拔的树。
她有些诧异起来。
“好了。……那个,右代宫同学应该会想知道外边的事吧?留在这所医院的有日向同学、九头龙同学和我,因为怕传染源在之前的房间所以七海同学他们现在住在了附近的MOTEL(汽车旅馆),似乎是用左右田同学提供的通讯设施在联系……对不起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你会觉得很吵呢?”
等着药水干,白苹果摇头:“留下了和我们接触过的日向可以理解,九头龙?”她小小皱了下眉:“狛枝他们呢?”
“听、听日向君说九头龙是为了赎罪……终里同学和澪田同学慢慢有转好,但狛枝同学危险期一直没过。啊,狛枝同学就在右代宫同学的隔壁……”罪木指了下床头的墙。
……狛枝那家伙……白苹果揉了下太阳穴。看他之前那样子就很奇怪了,眼下是病得最重的哪一个吗?不过她想黑白熊不会让自己炮制的病弄死人的。说绝望病是动机的话,是指医院里有人会对病人下手吗?
白苹果默然。
按理最有可能下手的好像是她……
“……右代宫同学,是不是胃不好呢?”陡然打断自己思绪,白苹果抬头望向带了口罩的罪木,后者被一看,就慌里慌张把事都倒了出来:“是、是因为大家都晕了过去拿仪器做检查所以才——话说日向同学要背右代宫同学的时候右代宫同学反应很大一直不让近身呢,日向同学叫了好几声右代宫同学才镇定下来来着……”
白苹果:“……”呃,本能……
她慎重问道:“日向,没被我打吧?”
“右代宫同学不要太担心呢。”罪木慌忙摆手:“没有哦?虽说日向同学吓了一跳,不过没有打到呢,诶嘿嘿嘿——”她傻笑起来。
忽然有种对不起日向的微妙感。
“我是胃有点问题。”接着接下来的话题,白苹果回复道:“天生的。”原本在(那边)养的差不多了,偶尔在(这边)发作几次。
“那、那该好好养才行呢……”罪木有些担忧:“三餐一定要按时吃,不可以暴饮暴食,很浓的茶、很辣的东西、生的冷的都不可以吃的太多,泡面之类的完全不行呢,适当吃些水果蔬菜之类的……还有右代宫同学经常熬夜吧?黑眼圈也有些严重,作息的话一定要规律,调整呼吸频率或者睡前洗个热水澡都有助于睡眠哦?”
进入医疗模式的罪木出奇的认真,游离目光的白苹果托着腮冷汗:“……我妈都没这么说过我。”
罪木一愣,然后想到什么似的傻笑起来:“诶嘿嘿,这句话和狛枝同学说的有点像呢?”
——【连我妈妈都没夸过我漂亮呢!】
白苹果怔了一下。
手蓦地离开脸颊,她突然心想,原来如此。
“右代宫同学现在还有别的症状吗?”罪木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收回目光,白苹果答道:“一般发烧症状的三四倍吧。不过可以应付,以前发烧的时候我还拿扫把打——”
似乎说到了难以启齿的东西,她突然闭了嘴。
然后白苹果在罪木小鹿般亮晶晶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没什么好说的,以前有几个傻逼想整我在大冬天往我身上泼水,我扫把一抡就把他们全收拾了。小学生还搞什么三六九等,脑子有坑。”要不是因为这种事,她也不会因为无意中撞见赤濑国小的霸凌直接把那什么头头女王蜂打成死人蜂了。天晓得跑个任务还有小学生会跳楼哦!
罪木瞪大了眼:“怎么会……连右代宫同学也……”
“可能因为当时我长的像根豆芽菜吧。”说出没有诚意的答复,白苹果对自己的黑历史嘴角抽搐:“反正我是一路打上来的,就差一步少管所就是我的地盘了。”
她那时候也确实是个脑子有坑的奇葩,从初中开始大概能说成是那什么什么的专用名词,不过只热爱打架,所以也就抢地盘什么的会很酷炫的出马,回想起那段日子就想把自己打到失忆,太TM丢脸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事,不过可能还是需要点反抗?罪木的话应该知道打人哪里不会看出来吧?”
这小姑娘大约是没想过这茬,站在原地似乎眼睛也不会眨了:“……我……”
糟糕,好像在怂恿人犯罪。
白苹果赶紧挥手:“求助也好,不屈服也好,怎样都好,一定要记得,不是因为是你才被欺负,而是那群傻逼都是智障。”
“……嗯。”似乎微吸了下鼻子,罪木胡乱抹了眼睛:“……已经很好了现在比起以前是天堂呢!不会被打也不会被迫吃虫子呢!只要这样就不会被讨厌多好啊……”她的语调逐渐减小,近乎呓语。
她顿了很久,才颠三倒四似的说起别的话:“不过右代宫同学一定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要担任保健委员吧?我很喜欢照顾病人呢,总觉得看着他人痛苦不可以置之不理……生病的时候大家会听我的话,他们会相信这样的我,把所有的信赖都托付在我身上,病人会比这样的我更弱小,所以看到病人就绝对不会放任不管哦,嘿嘿,有时候还会产生一些多余的想法比如我这种弱小的人是不是也能掐住他们的脖子呢就像其他人对我那样……”
罪木惊醒似的抬起首,她惊恐地后退,抵着墙几乎要把自己卡进去:“我我我我说了什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定会被讨厌对不起对不起!!!”
“可你没有下手。”
“……”
罪木抬起头,双马尾的同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口罩拉了上去,嫌跪坐太累改为盘膝。她嚅动了唇,没有说话,少女挑了挑眉:“……我知道答案了。你自己也应该明白,不是吗?”
还没等罪木回答,双马尾的肚子就传来悠长的一声。
“咕——”
罪木:“……噗。”
白苹果:“……”好歹让她装完逼啊?!
“对不起忘记给右代宫同学带晚餐了,我现在这就过去拿!”
“顺便带个生鸡蛋。”
“诶?”
尽管疑惑,罪木还是小鸡啄米点了头,旋风一样跑了出去,连药盘都忘了拿。
等到白苹果吃完粥,贴在额头上的生鸡蛋也熟的差不多了,往床边栏杆一敲,鸡蛋壳敲破,白嫩的蛋白露了出来。她面无表情吞下宵夜,心想自己真是绿色环保。
不过有点胃口也好。
手机是不能再玩了,再玩可能会被七海逮住,但头里似乎开水在沸腾一样,令整个人清醒的不得了。她想了想,干脆把枕头边上的书拿了起来,翻开——纸张和布料的燃点好像都在130℃,她好像还没能耐把书和被子点着。
动机在这的话,七海西园寺他们应该没问题吧……
念头只这样转了一瞬。
透明玻璃上映出微晃的马尾尖,墨水画般的树影在窗外婆娑,溶溶清光洒在窗台上,海浪拍打声在耳畔隐约起伏。床发出轻微的“吱”声,白苹果垂着乌压压的羽睫,慢慢阅读手中的书。
被翻动的书页“哗”的响,捏着蝶翼般一碰就碎的纸张,她看着书,似乎回到了幼年。她独自一人坐在病床上,一只手打着点滴,一只手拿着绘本,外面黑黢黢的什么也没有,只有咆哮的风声击打着窗。
骤然,她的目光移到书本的一行。
“‘谁要是和他一样,做了这么长时间的鼹鼠,孤独的鼹鼠,谁就会不知道什么叫保持沉默……’”
白苹果呆了一下。她翻了两页。
“‘许多事情对我来说已经很明白了:如今它不再与我有关,我所爱的都不再活着,——我如何还能爱我自己。我仍有——一个目标吗?一个我的帆船可以向它止泊的避风港?’”
她轻轻念出声:“‘若没有那个希望,你们如何能够忍受生命啊,你们这些有识之士?’”
她似乎听到海风猝然呼啸起的狂嗥。
潮水拍打着礁石,将暗色的地方润湿的更暗,或许是大脑“咕噜噜”的加热着,感官也像是逐渐被剥夺了。白苹果突然又生了困。
疾飞的鸡蛋壳清脆地击在白炽灯开关上,“啪”的一声,如网的黛黑降临,整个房间都如同沉睡。朱红皮的《尼采集》搭在脸上。胳膊从床上伸了出来,突发奇想地叩在与隔间相连的墙壁上。
“咚。”
——理所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
拉上被子,被书盖上眼睛的人忽然心想。南国小岛的夜晚,似乎有些冷啊。